尽管那些被赶出城的百姓非常可怜,可看到人群那庞大的数目,想也知道牢狱中若要供养起那么多人每天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些人之中有老有少,有壮年男人,可以干体力活,”曹瞒不忍道:“若是让他们下地干活去种粮草,只要熬过了种植的季节,等丰收了就能过活下去了啊!”
“荥阳闹了饥荒,官府里面没了存粮,供养那么多人显然是不够的,”荀绲说道:“这些人,出去以后唯有啃草皮树木,进入深山老林之中才能有存活的可能。”
“用过早膳以后我们就出发,”荀绲轻叹一声,面对这样的景象,便是他这样经历了世事的长者都于心不忍,深感无力,何况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无论是荀彧,还是曹瞒,都自小养在富裕的家庭之中,不知人间疾苦,荀彧懂得理论知识,而曹瞒则在大学的磨砺之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你们记住这样的场景,”荀绲缓缓说道:“仔细想一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官。”
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哭嚎着被卫兵赶出了城门,聚集在城外跪地求救,隔着高高的城墙,卫兵们冷眼看着这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们,一个个如同冰冷的雕塑。他们并非心肠坚硬的人,可若是这时候心怀不忍让他们进城了,那么接下去所有的士兵们都将面临没有粮食度过冬日的后果!
牺牲一部分人的性命,换取荥阳城守备军的存活,太守下达决定的时候也是痛心万分,却也不得已为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荥阳城外,灰蒙蒙的天仿佛要下去雨来,荥阳城内的街道昏暗、凄凉,太阳都被乌云遮住了身体。
曹瞒跟着荀绲乘上马车,还未来到城门口,便听到了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荀绲掀起车帘一角,入眼的竟是上千带着金戈的卫兵脚步匆匆,神色严峻。
他们听见了外面的嘈杂声,城外的喊声越来越响亮,震耳欲聋的巨物落地声响彻在整个天空,号角吹响,沉重的角声呜呜不断,天空一声惊雷,蓦然下去了磅礴大雨!
荀绲脸色巨变,当即命车夫:“回驿站!”
曹瞒蹭一下站了起来,撩开窗帘去看,不安的气息在荥阳城内蔓延,家家户户居住在城内的百姓到处奔逃,一群人带上辎重、包裹、家中女眷,结伴往南门聚集想要逃出城外,又见南门、北门全都紧闭,卫兵聚集镇守,纷纷逃回家去,紧闭家门。
整个荥阳城就像是被人洗劫过一般,商市中不见丝毫人影,摊位东倒西歪,就连客栈、酒馆、商铺都紧闭着门窗。
他们由十个带刀壮汉护送着回到了驿站,荀绲下车去寻到驿站的负责人,急切问道:“外头可是发生了敌袭?荥阳附近没有胡人聚集,怎会有人叛乱?”
驿站负责人焦头烂额地安抚留守的官吏,见到荀绲这样洛阳来地京官,丝毫不敢懈怠,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是附近嵩山中的山匪,聚集成了大规模的暴民来攻城取粮了!他们自称为嵩山军,数量竟足有万人之巨,山里的树与草皮养不活他们,那些暴民,全都是冒死来攻城的啊!”
形式前所未有地严峻,饿红了眼地暴民可没有良知可言,一旦让他们冲破城门,他们将肆意冲入城中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难以幸免。
荀绲意识到这一点,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他询问负责人:“荥阳城内守军有多少?”
驿站负责人满头大汗:“四千!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各有一千守卫军,外头现在在攻城了,已经产生伤亡了啊!”
“带我去见太守,”荀绲当即喝令,眼神冷凝:“匪患聚集而无斥候来报,城中百姓未能迁徙,这是太守的失职!”
负责人满头大汗,一下子被荀绲的冷脸唬住,忙带他去见了同样火急火燎的太守。
太守指挥留守的兵将抵御来自北城外的进攻,急切地唤人快马加鞭往南门去往临县求援军,荀绲到时,太守该做的也做了,面对黑压压聚集来的暴民,他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听闻洛阳来的京官来见,太守不由苦了脸:城池被围也就罢了,还要供养洛阳来的大佛,实在倒霉!
他只当是高高在上的京官会来要求出城,已是准备好了劝说之词,如今四个城门外都可能有土匪埋伏,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他派遣了许多人前去送消息,能够活着到达临县搬救兵的又能有多少呢?
荀绲对太守道:“四千兵对以近万暴民,胜算极低,我有策计可助太守保下/部分城池,最终能够保下多少只能听天由命。”
太守眼睛一亮,忙作洗耳恭听状。
荥阳城内的守将最高的是不通武的太守,太守之下有四位千夫长,虚衔封为校尉,全都是只会动手的武人。荀绲这样懂得兵法的文人,如同及时雨浇灌在荒原上,令太守看到了守城成功的希望。
荀绲对太守娓娓道来:“暴民纪律极差,如今士气高昂,定是情绪激愤下结伴而来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人组织,只要杀死了煽动他们跟来攻城的领头人,士气也就散去了,到时候再以军队的士气与武器来威胁,不愁他们不会退走。”
曹瞒竖起耳朵听,拉了拉荀彧,以口型无声质疑:可那些暴民足足有上万人啊!
“敌人人多,城内守军人少,只能利用守军守纪律,来攻克敌人的毫无章法,”荀绲指点太守:“可将敌军分流引入城内,围杀之!另请太守说动城中百姓,一起抵御暴民。”
荀绲的计划十分冒险,他悄然握紧了拳头,冷静地说道:“若是城内有武艺过人的将领,定要让他带队来提升军队地士气,一旦守军士气溃败,将功亏一篑,面临城池沦陷的下场!”
不仅如此,他还要求太守要能说会道,要会煽动百姓们地情绪。
“另外,还请太守说动城内豪族地主,让他们派出自己家中部曲一同参与荥阳的守城之战中,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应该明白,况且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城池沦陷,他们也将沦为暴民们抢夺破坏的目标。”
荥阳太守苦着脸,欲哭无泪:“卑,卑职惭愧,于,于作赋一途并不擅长啊!”
他紧张地口舌都要结巴了,哪里还能去敲锣打鼓吆喝百姓,甚至游说城中的豪门权贵?
荀绲沉着脸,深深看了一眼什么都不会的太守,既然太守不行,那么他只能亲自上了。
荥阳太守,又是一个由宦官扶持上来的关系户!
曹瞒与荀彧纷纷说道:“先生,我来帮你!”
“父亲,我也来帮你!”
两位少年人在这样危机关头能够临危不乱而思索脱离困境的法子,这令荀绲非常欣慰,情况紧急,他不能犹豫太久,当即便为二人指派了任务,太守府、驿站之中但凡是他能够指挥的人全部都被他喊过来进行布局。
荀绲对荥阳太守说道:“我很庆幸,你虽不学无术,却也有自知之明,事到临头懂得听我的话去守城,而不是想法子丢下百姓逃脱出城,此番守城若是成功,我将向洛阳为你表功。”
荥阳太守被说得眼睛一亮,连连保证:“卑职定当唯命是从,尽最大努力守住荥阳!”
曹瞒见此不由皱眉,随即又松开了眉头,他猜到了荀绲是为了防止太守临阵脱逃才这样说,若是这种时候连荥阳太守都逃了,那这座城就真的完蛋了。
他接到了荀绲指派的任务,手持节印前往正在被集中围攻的北门,寻到守护城池的守将,告诉他所定的计策。
“记住,将计策告诉守将后就立即回来,不要留恋,不要好奇!出门在外,当保护自身安危,我既然答应你父亲带你到颍川,那便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到,绝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荀绲从未如此严厉地说过话,曹瞒听后连连点头,将他所口述地计谋牢记在心,立刻翻身骑上马,往北城地敌楼奔驰而去。
荥阳城的敌楼又称为烽火台,一个又一个相邻分布着,为的是抵御敌袭,传递信息。
敌楼之间依靠举火、狼烟、挂旗、击鼓、挂灯笼、燃烧柴薪等形势来传递消息。
曹瞒冒雨赶到时,北门最大的敌楼烽火台上狼烟无法传递到天空,守将只能依靠击鼓来交流,一切与火相关的法子都在恶劣的天气下失去了作用,人声嘈杂鼎沸,喊杀声阵阵,若要找到守将,必须要扯开嗓子奋力怒吼,才能与面前的卫兵勉强交流。
曹瞒怒了,运气内力,以狮吼般的高亢之声喝问:“北门守将何在?太守节印在此,速来相见!”
士兵们通过敌楼向外的箭窗不断地向外射箭,敌楼之下有暗门,可使士兵们出其不意袭击敌人,敌楼侧到边墙间则有一道卷门,城墙边墙粗而厚重,其上是阶梯供兵卒们巡逻,其下是墙壁,壁上有垛口,里面有人藏在其中,正在向外射击弓箭。
如今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忙着干活的士兵,他们冒着大雨,将石头搬起往下面砸去,暴民们企图顺着粗糙制作而成的云梯登上城楼,纷纷被石头砸落、砸死。
即便如此,生存所迫,对城池中富人的恨意令无数暴怒之中的山匪拿着菜刀、锄头、农具、扫把前扑后拥地挤了上来,前一个死了,后一个接上,石头落下再被砸死,之后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城墙!
“攻下城池,俺们马上就要有粮草啦!与其饿死,不如战死,说不定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冲啊!”
暴民士气高昂,以惨烈至极的生命代价,换取冲上云梯的机会。
每当他们冲上城墙,都会被守卫军以矛、剑、刀等锋利的兵器杀死。
可暴民数量实在太多了,当第一个暴民杀死了守卫军,身后人士气大盛,随之而来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接二连三地冲上城墙。
北门守将正焦头烂额之际,听见响彻在耳边的呼唤,忙寻声跑来,曹瞒看见他满身泥沙水痕,好不狼狈,来不及多想,立刻就将计划脱口而出。
北门守将惊呼:“什么?!他奶奶地王八羔子,老子拼死拼活地守城门,他竟然要老子开城放人?!”
北门守将带来的两位副将纷纷出声:“校尉,是计策,那是谋士定的计策!”
“管他谋士定的计策!开个屁城,老子看他是这些暴民派来的卧底,给我将这小子给抓起来!”北门守将哪有那么多功夫来与曹瞒闲扯,部下们的劝告他也不听,一心只想将城墙上的暴民全部杀死,守住北门,外头源源不断的敌人令他更加暴躁愤怒,指着曹瞒辱骂出声:“叫老子开城门,不可能!当老子和那王八太守一样愚蠢自私?王八羔子定是卷了辎重逃难去了,才会让老子开城门拖住敌人!”
噪杂的声音盖不住北城守将的洪亮响声,曹瞒怒极:“这叫瓮中捉鳖!是计策,可助你守城,保存实力,围杀敌人!”
“瓮什么鳖?老子听不懂,滚他/妈/的,给老子守住城墙,没空与你在这边啰嗦!”
北门守将的不配合令曹瞒着急万分,若是因他而毁了荀先生的计划,整个荥阳城都将陷入险境。
他心下急切,城墙上的暴民却不等他们在这里啰嗦,早已经冲入了墙上,在上面与守卫军厮杀,北门守将骂骂咧咧冲上了城墙:“众将随我誓死守门!”
他拿着大刀冲入了城墙之上,与副将们一同拼杀敌人。
一旦抱石头的守卫军拿起兵器与冲入眼前的敌人奋战,他们就没了手脚砸石头,下面立刻涌上了更多的人!
曹瞒挣脱了抓住他的卫兵,眼看守将不听计划离去,急于实施计划之下,他抽出了腰间佩剑斩落卫兵的武器,往最大的那座敌楼冲去。
曹瞒顺着基座下门,举节印喝令兵卒听从命令放他入内,而后一路顺着阶梯登上了城墙,他刚来到烽火台上,眼睁睁看着那负责守城的北门将领被数十人围杀,头颅被暴民砍下,抛向空中,血迹挥洒而出,与雨水混合成混乱/交错的画面。
守军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兵卒们悲呼:“校尉!——”
一瞬间,守城军士气大减,形势往不利的一面倒去,暴民们纷纷登上城墙,脸上溢满了贪婪的喜悦,他们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冲来,合力砍向一个又一个守城兵卒,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那就五个人围攻一个人……
暴民们冲上了烽火台,以嗜血的刀尖砍向曹瞒,他甚至来不及回想那北门守将的死,就不得不立刻抬剑抵挡,反攻刺杀,加入了战斗之中!
自六岁习内力与剑法起,至今十四个年头,曹瞒从未有一天懈怠过,系统说他已经学有所成,算是入了行,曹瞒自己对此没有概念,如今实战之下,一人战十个出击毫无章法的暴民都可轻松应对。
他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加入战圈的那一刻,竟然意外地如鱼得水,他并不畏惧杀人,手起刀落斩落敌人的时候异常冷静,还能超常发挥,以内力喝令剩余的百夫长听从他的指挥!
曹瞒指挥若定,以一人之力愣是杀出了一道缺口,霸道的男子剑法与剑舞不同,那是完全刚猛的路子,大开大合,是他在梦中与男修对练时最喜欢的出招风格。
剑光横扫之下,竟能同时斩断两位敌人的腰!
大雨磅礴倾倒下,剧烈的雨声与人们的喊杀声挡不住曹瞒以内力贯彻的高喝:“起箭!射击云梯!”
“将爬上来的敌人尽数诛杀,众将士随我上!”
“滚石继续,别让他们爬上来!”
他就像是一尊不断移动的杀神,所过之处,无数人倒在他的脚下,剑光寒芒无情斩落敌军,己方兵卒见此一往无前的战局,紧跟着冲杀而上,在曹瞒的带领下士气大盛。
守城的兵卒冲上城墙向曹瞒高声回报:“将军!滚石用完了!”
曹瞒厉喝道:“将被褥全部运上来,代替石头往下面丢!外面大雨,被褥易湿,城墙之高,足以砸下下面的人!”
守城士兵高声应下,全部照办,紧接着曹瞒下令:“击撤退鼓,收兵,所有人转战城楼!”
暴民们发现北门城门竟开了,全都杀红了眼冲上前来,他们就像是成群结队而来的蚂蚁,往城内汹涌而来,一群人急切地想要钻入城门,门外挤地人仰马翻,前方冲入城门后地先行部队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后撤,却被身后的人一个劲地往前推。
后面的人生怕进城晚了吃不到粮食,更加发了疯地往里面挤,等待他们的将是长矛兵列队整齐地冲阵,以及盾兵架起盾后,从城楼上从天而降的万箭齐发!
暴民们的惨叫声响彻在荥阳城的上空,成了曹瞒接下去几天都难以适应的噩梦。
曹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他用自己这双手,率领荥阳城的兵卒们屠杀了近三千名暴民。
雨过天晴,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将那柄几乎被鲜血染满暗红色斑驳印记的剑插回剑鞘之中。
曹瞒盯着自己的双手,其上还有些没有被雨水冲刷净的血迹,不知道是哪些人的,就在这一场大雨之中,死在他手中的人数已经不下于百人!
“我们成功了!”
“暴民撤了,他们撤退了!”
“我们守住荥阳了啊!——”
城墙之上,士兵们欢呼高叫,发泄着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看到地上一地的敌我双方尸体,又悲从中来,竟是又哭又笑,情绪渲染到了极致,令人闻之则哀,心生恻隐之心。
北门将军的头颅被人捡了回来,连同他身首异处的身体一同收敛起来,北门存活下来六位百夫长,其余四位战死,幸存的人小心翼翼来到曹瞒身边,将他围起来,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注视着他,那是将他当作顶梁柱来期盼的眼神!
“将军,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太守派遣您来守城,现在城门守住了,您是要去向太守交差吗?”
曹瞒回过神来,抬头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这群与他同样衣衫染血,雨下奋战的汉子群龙无首,纷纷将在此战中扭转战局的曹瞒当作了新的将领。
少年人眼神锐利,声音平淡地说道:“现在去收敛同伴们地尸骨,清扫战场,所有亡者就地掩埋,以免生了瘟疫,伤员抬入城中医治,搜集散落地箭与武器,能够回收尽量回收。”
荥阳城地穷困曹瞒看在眼中,他所能想到的唯有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在外人看来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唯有曹瞒自己体会其中五味杂全的滋味。
六位百夫长没想到这位英雄出少年的年轻将领根本没打算留在这里,见他要离开,纷纷出言挽留:“将军!您救了荥阳,您就是荥阳的恩人,我等都对您心服口服,愿意追随将军!”
曹瞒摇了摇头:“出谋划策之人是洛阳来的荀绲先生,你们不必感谢我,现在按照我说得来清理后续事宜,然后汇报给太守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