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本性较真,承诺了什么,必定会认真去做到,他看似懂得了圆滑处世,实际上本质上还是个固执的傻瓜,不然也不会遇上董承给予的两难困境时把自己折腾病了。
曹操是深知他的脾性,他想了想,道了一声“好”,还郑重嘱托一切都拜托荀彧了。
不知道怎么的,看到有人能下手去收拾越来越放纵自我的曹宏,曹操还有些幸灾乐祸。
曹操与荀彧又聊了一会儿关于曹宏的话题,只听荀彧对曹宏赞不绝口,夸奖他谦虚好学,恪守礼仪,上孝顺老人,下友爱兄弟。
曹操有点想挠挠头,碍于动作不够雅观,转而揉了揉自己耳垂,心里泛起了知道大秘密的一丝怪异窃喜,他对荀彧道:“宏儿本性难驯,日后若是他肯学,文若可下手整治,不必顾及我。”
荀彧摇头道:“教导学生学习就像是治理水道,堵不如疏,他喜爱玩乐没事,却需要培养克制自己的能力,主公年少时也是爱玩乐的少年,应当还记得这个年纪时的心情,那时候看什么都新鲜着,我们现在长大了,懂得了克制放纵玩乐之心,这是教育形成的自律,孩童是一片空白的纸,日后会如何受到环境影响极大。我们已经不再年轻,对后人又何必带上苛刻的眼光呢?”
荀彧已经给自己带上了年长者的角色,人家袁术都已经做爷爷了,在他看来,他与主公即将奔四,确实不再年轻了。
一个风华正茂,儒雅清隽,一举一动都带着诗意的美男子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不再年轻,那画面太喜感了,喜得曹操眼角也染上了笑意。
“好,既然文若有把握,那我就不多嘴了,以后就让阿宏来找你,政务之上的事情,你若是忙不过来,不如拉阿宏一起做,他可以。”
曹操说的是他可以帮荀彧分担,在荀彧理解中,曹操给了允许曹宏接触朝政的通行令,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一定好好教导曹宏这方面的事。
却说许昌朝堂内部少了董承,原先的帝王旧臣党羽们全都收敛了自身,一个个都安静如鸡,就连帝王刘协都乖顺地不同寻常。
曹操去皇宫走了一趟,见刘协沉溺于享乐,不悦地将他从美人堆里拉扯出来,如同长辈一样训斥刘协:“年纪轻轻沉溺享乐,平白浪费了光阴,有这些时间,何不学习知识?”
刘协一脸懵,委屈地不行。
他都沉溺享乐麻痹自己了,还不行吗?还学习?学了做什么,学了以后等着被曹操猜忌干掉吗?
少年帝王不发一言,表情凝固,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与疑惑,待曹操指责他不思进取,他底下了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话,私心里对曹操的恐惧丝毫不曾减退,反而愈演愈烈。
曹操皱了皱眉,回司空府拎了几位文人来轮流为刘协讲课,那几个被选中的文人也是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教,还是不教?
朝政内务全都是曹操来负责,治国大权也捏在他的手中,文人们猜测,主公必定是不希望陛下懂得帝王之道的,难道主公叫他们授课,是为了给陛下教授经学?
曹操嘱咐道:“许昌新建的太学教授学生们什么,你们在宫中就教授学生们什么。”
在他看来,他在曾经的洛阳太学学习的那五年大学课程是基础中的基础,最好人人都学会,若是能培养出来全能的人才,就更好了,多少地方官都是洛阳太学培养出来的啊!
不久,下属们又来报:“曹司空,许昌太学建成了!”
曹操亲自去视察了许昌太学,其中的建筑模式与管理经验全都参照着当年的洛阳太学,他将小学设置在北面的外围,北中是学子们住的地方,最中央是大学,其中,小学、大学中心分别建设了藏书阁,按照年龄来分藏书多寡,南面是一道墙,宏伟的大门屹立在那边,只有学子们能够进入,时人认为一心读圣贤书的学子们需要清净的环境来苦修,曹操的却觉得,在学习之余唯有进行交流,才能学以致用,更好地将知识融会贯通,于是他命人在南门外设置了广阔的场地。
以前有洛阳文会,现在洛阳没落了,那么他就来搞个许昌文会,地点就选在这里。
靠近太学的街道都是买卖文具、书本的地方,在街道外围还设置了商铺,等候买卖商人加入其中。
这些地方建成了,可想而知能成为多么人丁兴旺的地方,如今学校已经建设完毕,只等着教职人员与管理员入驻其中,将太学发展成规模。
曹操着手开始选择负责教育的人,为此,他还兴冲冲去问了曹宏当初是怎么向太学之中送先生的。
曹宏答道:“我那时候就想着阿瞒也在其中学,要求宦官们给我举荐能干的,有实际能力的人,太学这地方没有油水,又有你父亲负责财富的监督,我也不怕他们欺骗我。”
敢欺骗他的,都被他剁了喂狗了,谁敢阳奉阴违?于是宦官们尽推荐一些有实际能力的人,比如段颖,比如桥玄,又比如荀绲。
曹操若有所思:段子不会教书,也不是文人出身,却能教给他们那么多有用的知识,让他受用终身。
“既然如此,那就选一些实干的人去试试看。”
曹操心里有个大致的想法,对于太学需要教授哪些内容,需要多少先生,又该如何安置学生的衣食住行,他都有设想,可他作为主公,又即将出去打仗,后方的太学若要准备妥当筹备成形,恐怕还需要有一个“总长”,来将他的想法落实到位。
那么选择谁来做这个“总长”呢?
这位总长必须能够震慑得住众人,最好是德高望重的人,并且能够理解曹操心目中对太学的设想,若是他曾经在洛阳太学待过那再好不过了。
曹操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在太学教授过他们,名声响亮,又亲近自己的人汉室忠臣,何颙。
何颙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因保养得当还留了些灰黑,董承死后,他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官归家,回家闲居养孙,是曹操在洛阳最早的一批师长中唯二存货至今的,另一个就是回归颍川族地养老的荀绲了。
这一日,何颙如同往常一样早起,带着孙儿在后院练了一会儿君子六艺的射、剑,而后用过早膳,又与养子面对面坐着,在院中下棋。
他的子嗣如今在司空府任职做文学掾,能力也就一般,是个死读书的性子,想要在谋士之中冒头可不容易。
家中仆从来报曹司空前来,何颙面露惊讶,起身带上孙儿与养子前去迎接。
年过总角的少年人名为何宴,是大将军何进的后人,何进被宦官谋害后,何家家破人亡,何皇后与其子又死于董卓之手,这位何宴是何进的孙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家变时被仆从偷出才得以幸免于难,阴差阳错得何颙收留,将其当做义子养大。
何宴很好奇,曹司空,就是在许昌城中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曹司空吗?义父曾言,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曹也,使兄长投身司空府任职,曹操究竟长什么样呢?
他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他跟随何颙到达前厅迎接曹操,只见一个身形挺拔,容颜冷峻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剑,剑柄古朴中隐含意蕴,何宴猜测,若那剑出鞘,定是锐不可当之势。男子有一双剑眉,不怒自威,双眸深邃藏锋,一身气度非同凡响,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何宴就心生敬畏,不敢直面他的视线,于是只能低头看他的鞋子,眼细地发现他那靴子出又一处微妙的鼓起,鼓起处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匕首的刀柄。
年纪大了以后,何颙就开始养生了,再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刚直不阿,脾气倔强。曹操唤何颙一声先生,倒是引得何颙温和地微笑:“那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您如今贵为司空,我又如何担得起司空的先生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您对学子的教诲,学子终身铭记,无论学子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对您的尊敬之心是不变的,”曹操可珍惜这位幸存下来的先生了,太学毁去以后,虚多先生不是自己老死了,就是死在了董卓造成的那场浩劫之中,何颙那时候堪堪捡回一条小命,作为帝王旧臣来到许昌,与曹操再续师生之缘,只不过那个时候,曹操已经是叱咤风云的四州之主了。
何宴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义父竟当过曹司空的先生?
这边,曹操已经与何颙说起了重建太学之事,诚恳邀请何颙道:“整个许昌城中,再无人比先生更懂太学了,太学有多少重要,被毁灭后有多么心痛,我想,先生与我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吧?”
何颙引他进入厅堂聊,听闻此言,眼眶一红,他苦笑道:“老夫都已经六十有六,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如何能担当这样的大任?”
“劳烦年长的师长来操劳实非我所愿,桥子七十岁还能做太尉呢,先生不过六十六,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若能有您来开拓太学,未来将有多少学子能够受益匪浅啊!”
曹操动情道,他深知何颙对待太学的感情深厚,说起了自己对待新建太学的态度,又提到了当年困扰在心中,未能实现的愿望:“我想让更多的学子能够学习到知识,不仅是权贵子弟所在的太学,更需要由太学引领,让四州各地的学堂都兴办起来。先生知道桥子未完成的心愿,学生想要试试看另一条不同的路。”
何颙手一抖,惊讶地瞪视了过去,恍惚间,从曹操那明亮的目光中看到了曾经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曹瞒,昔日时光逝去,友人不在,太学倾覆,只余下记忆中的美好成了灰白,独自回味,现在能够机会重新见到新的太学,更有机会去实现友人们的心愿,这如何不让何颙心动?
他站起身来,连连追问:“你打算学桥玄来经营太学?你要让天下人都能学习吗?你可知这样将遇上多么大的阻碍?!”
曹操摇了摇头,肯定道:“在我的治下,唯一能够阻止我的,只有我自己。”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透露着独属于王者的自信,曹操他可以做到,他有这个实力,更有这个魄力去完成这件事,桥玄当初面对的是帝王的猜疑与宦官们、氏族们的联合迫害,而曹操的治下是他的一言堂,最能够威胁得到他的董承党羽倒了,是的,没有人能够阻止曹操去做这件事,除非他失败了,败给了其他诸侯,或者是败给了他自己!
何颙恍惚间,心中竟升起了宿命之感,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鲁莽的孩子曹瞒,那与他一起坐牢,连自己父亲都顶撞的小牛犊,竟已经成长到了如斯地步!
更令何颙双目湿润,年老体魄燃烧起熊熊斗志的,是曹操那与失去的桥玄几乎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何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上涌的血液冲击着头顶,令他犹如喝醉的醉鬼,恍惚间答应了曹操的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