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艾莲娜的三皈依……不,四皈依
萨特认为,人类是存在先于本质。
即:
人类并不存在任何先天就有的普遍人性,人就是他一系列行动的总和,他实现自己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
萤生想告诉宫野艾莲娜的就是这个。
人很难被说服,萤生也没打算一蹴而就,在艾莲娜犹豫时,他带她进入了无菌室。
不大的纯白墙壁环绕中央,宽大的手术床早已调到垂直状态,它原先也不知被用来做过什么危险实验,四角还有着脚铐手铐,银亮金属内壁包着黑色皮革。
“你亲眼见过我的修复方式,任何一点异常的血肉增生都要及时剔除,那称作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萤生说。
“那个……应该可以打麻醉吧?”艾莲娜弱弱道。
之前萤生冲入地下研究所,一边干净利落地解决守卫,一边不时轻描淡写地给自己来上一刀,委实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当萤生一路浴血抵达她面前时,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面容都已重新臻至完美,微微一笑,如同鲜血浇灌出最惊艳的朵。
那一刻带给她的震撼,无可描述。
后来萤生表明自己就是为她而来,她也终于了解到了今晚外界的事,与自己两位亲生女儿取得联系。
在萤生打算先行离开美国岛时,艾莲娜纠结许久,终于深深鞠躬提出了请求。
帮助她治疗烧伤。
近日天气颇为炎热,夜色朦胧的凌晨海岛也不例外,艾莲娜一开始浑身捂得严严实实,萤生又从诺亚方舟处得知她遭遇过火灾,当然早有猜测,只是不会说出来。
而艾莲娜拜托后,萤生自然答应下来。
“当然可以麻醉。”萤生说,“但我不建议全麻,那样不方便你调整形体姿势,可能导致部分地方愈合不自然。”
艾莲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再次向萤生深深鞠了一躬。
“拜托水月先生了。”
麻醉剂和手术用品早已准备好,艾莲娜教了萤生局部麻醉的手法,配好十数针,便褪去全身衣物,站到手术床前。
头顶无影灯洒下炽白的光线,在蓝色床面背景上,照亮她远看显出棕色的身躯。
老实说,萤生下意识想到了《银河护卫队》里的树人格鲁特。
当然,这种失礼的想法只是旋起旋落的杂念,萤生推着手术工具车走到手术床前,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平静而温和。
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时间,看绝大多数的人和事,都是这样的眼神。
“你知道‘我相’吗?”
萤生拿起艾莲娜的左手,放进了手术床上方的手铐里,轻轻扣上。
“我……不太清楚,是佛家的概念吗?”
艾莲娜虽然没有违抗萤生的动作,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但在一种隐晦而危险的气氛中,声音还是有些不安。
“对,它和‘自我’很相似,人类一切的感受、认知、行为、理解,都是以这个‘有意识的我’为核心。”
“不同点在于,佛家更倾向于‘我相’本是虚妄,是一种执着。”
萤生一边说着,一边将艾莲娜的四肢都在病床四角上固定起来。
艾莲娜愈发感觉不安,忍不住开口:
“水月先生之前说,我逃避过去就是剜掉‘自我’的一部分,这样看,从存在主义的哲学来讲,‘自我’本身也是不存在的吧,和‘我相’的概念有相似之处呢。”
萤生点头,“的确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你要修佛吗?”
“……抱歉。”艾莲娜语气低落,“我明白水月先生你是好意,但我……”
“不。”
萤生打断道:“我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只是‘他者’,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执着。”
艾莲娜沉默了许久,“抱歉。”
“都说了你不用对我抱歉,如果实在想要在逃避时以自责来安慰麻醉自己,就去给那个每天晚上独自神伤的自己道歉吧。”
萤生的声音小而悠远,好似隔了一层什么厚重的东西。
艾莲娜抬头四顾,这才发现萤生已经出了无菌室,正在气闸室落地镜前照镜子。
她下意识地活动四肢,却尽数都被锁住,根本无法动弹。
吐血的小白鼠。
嘶吼乱叫的恒河猴。
哀嚎着撕扯自己咽喉的岛民。
看不清面目的白大褂冷眼旁观,在玻璃后方挥笔记载着实验数据。
一种熟悉的恐惧蓦然如杂草般在心底疯狂生长,艾莲娜浑身颤栗,忍不住大喊:“水月先生,不进行治疗了吗?”
“当然要,稍等,压力和气流需要时间重新稳定。”萤生说。
艾莲娜长出了一口气。
但有过这一遭,对之前没有抵抗的束缚便不禁在意起来,等无菌室内的阴凉逐渐浸染她赤裸的身躯,她更莫名感觉,自己现在只是一条被人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冰鱼。
她不由再度开口:“有必要这样吗?难道水月先生你不准备给我用麻醉?”
“这倒不是,稍后你就知道了。”萤生笑了笑,“还记得你拜托我的原因是什么吗?你当时可没有现在这样迟疑。”
“这……”
艾莲娜犹豫道:“因为我在见到水月先生的表现后,认为你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超越了人类,在你眼中,万物都没有区别。所以我才敢提出请求,在你面前袒露丑陋的身体。”
“之后呢?”萤生又问。
“之后证明的确是这样,水月先生并没有嫌恶我,我很感激。”艾莲娜说。
“所以变化是如何悄然发生的呢?”萤生说,“你刚刚这样配合我,是因为知道,自己绝对反抗不了我,对吗?”
“不是,是我相信水月先生不会伤害我。”艾莲娜语气认真。
“好吧,抱歉。”
萤生搬起落地镜,朝无菌室门口走去。
“你不觉得吗,你又被‘自我’产生的不靠谱幻觉所影响了。我们才认识不到两小时,且个体特性都没有发生显著变化,你对我的态度却几次改变,很奇怪的吧。”
艾莲娜有些不明白,“从陌生到熟悉,这世上的所有关系不都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呢?”萤生问。
艾莲娜答不出来,而且立刻意识到了萤生隐含的意思,即:
既然这两个小时内建立的友善关系,被她认为是理所当然,那过往十数年中,各种充斥着危险与丑恶的关系呢?
友善与邪恶。
温暖与冰冷。
在情感上,在记忆和意识上,它们有什么高下之分吗?
艾莲娜思索期间,萤生已经搬着落地镜到手术床前,站在艾莲娜面前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全身。
在萤生去拿麻醉时,艾莲娜终于在面前的镜子里清晰看到了自己的身躯与容貌,头皮瞬间炸开,眼中满是惊恐,尚且完好的皮肤上不由冒起一连串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意思?”
她急忙询问萤生,声音都有些变调。
“放宽心,只是让你有些参与感,顺便还能看看效果,万一我审美不行呢,毕竟是你的身体。”萤生弹了一下注射针头,转身平静问,“先在哪里动刀?”
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实验体的恐惧,艾莲娜身体颤抖,“抱歉,可以等……”
“不可以,先前胸吧,高度刚好。”
萤生自顾自地上前,按住艾莲娜手臂,按她之前教导,在她左侧腋下神经来了一针。
“嗯……”
艾莲娜下意识轻吟一声,哪怕知道这起因是自己的拜托,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底还是不由生出一种屈辱。
大多数人类都对失去身体的掌控感非常在意,麻醉加手术就是很多人能体验到的最直观的失控状况。
比如拔智齿。
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电钻钻入牙龈的声音,感受着那种冰凉而酸涩的异样触感,有些人甚至会惊恐地跳起来。
而艾莲娜现在所面临的境况,无疑比那还要更严重十倍不止。
最关键便是面前那副镜子。
这真的是手术,而非什么变态的刑罚吗?
艾莲娜看过萤生的资料,知道他精神状态异于常人,感受到右侧腋窝也被冰冷的针头刺入后,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
“放轻松,艾莲娜,我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萤生捻起一柄#23手术刀,微笑着道。
“抱歉,我……我……”
看着手术刀上闪过锋锐的寒光,眼角余光瞥到萤生的笑容,艾莲娜更加害怕了,现在萤生的模样简直就是变态本态。
“麻醉要等几分钟,稍微和你说一下我的想法吧。”萤生问,“你知道‘我相’之后的三相是什么吗?”
“不……不太清楚。”
恐惧值继续提升,艾莲娜认为萤生的资料里有一条说的很对。
宗教疯子。
萤生抬起手术刀,微笑着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划过,柔嫩的血肉立时在锋锐的刀口下向两边绽开,伤口深可见骨。
在艾莲娜错愕震惊的目光中,萤生那完美无缺的容颜上,多出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痕,从右耳根直拉到嘴角。
“那四相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萤生左手抬起,食中二指点在右耳根伤口两侧,如同拉拉链一般,微并着双指向嘴角拉去。
血肉在他指下不断飞速愈合,等他手指离开时,那伤口已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容貌再度臻至完美,若不是他脸颊上还有大片的鲜血,艾莲娜几乎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现在我可以随时愈合伤势,这种事听起来好像没有太大说服力。”萤生微笑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尤其是对你而言,能否让你混淆‘受伤’与‘健全’的概念呢?”
“我……不明白。”
艾莲娜其实已经明白了许多,她只是……不想要明白。
萤生说:“如果接纳过去,会让你感觉自己背叛了一些东西,对吗?”
艾莲娜沉默。
“丈夫的生命,女儿的离散,多年的痛苦。在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下,你想要维持自己的精神内核稳定,就必须要个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哪怕那只是自欺欺人。”
“才不是!我……”
“嘘,语言会扰乱心智,人类的大脑很笨的,你听它自己思考就好了。”
艾莲娜刚刚开口,萤生便即打断。
“我无意高高在上的指责你,受害者有罪论也实在是要不得。”
“但是,艾莲娜。”
“你已经离开肖申克了,前方就是芝华塔尼欧,你确定不想过去看看吗?”
艾莲娜再度沉默。
估摸着麻醉应该生效了,萤生上前,在艾莲娜的前胸轻轻划过一刀,削下薄薄一片遍布暗黄扭曲纹路的粗粝肌肤。
大抵是药效还没完全发挥,也或许是萤生麻醉手法有些问题,艾莲娜毕竟感受到了一丝迟钝的痛楚,下意识闷哼出声。
而下一秒她便紧抿嘴唇,忍耐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眼睛自然也是紧紧闭着。
萤生停下动作,问:“你知道什么是沉没成本吗?”
艾莲娜不答。
“沉没成本,一个金融学名词,是指以往发生的,但与当前决策无关的费用。”萤生自问自答。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赌博,你输了二十把,下一把赢的概率难道就会提升吗?”
“怎么可能。”
“这又不是什么有保底机制的抽卡游戏,每次赌博都是孤立事件,前面的损失就是沉没成本,对于现在没有丝毫影响。”
“甚至于,那些巨大的沉没成本还会影响赌徒当下心智,导致他们无法做出理性的抉择,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艾莲娜。”
“你知道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吗?”
艾莲娜依旧沉默。
萤生的话她当然早已明白,过去已成过去,无论是沉溺于痛苦还是逃避,都是对过去无法释怀,不管外在如何表现,都是自欺欺人,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未来还未到来,要想享受芝华塔尼欧的阳光与沙滩,理智的人就应当接受一个事实。
过去的悲惨遭遇已经是沉没成本,对于现在和未来毫无意义!
存在主义。
我执。
虚妄。
赌徒。
萤生说的很散,但核心就是这个。
艾莲娜是天才科学家,头脑很好使,她能够清晰感受到萤生的善意,以及他多次更换角度、想要让语言效果更好的试探目的。
但是。
大道理谁都懂,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萤生说的轻松,但这些年里,她所承受的痛苦和孤独,又如何能以简单的语言来概括,如何能轻易释怀?
“我有一个办法。”萤生说。
艾莲娜蓦然抬头,眼中闪烁惊异,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萤生怕不是会读心术。
“你的想法显而易见,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抬手止住想要辩解的艾莲娜,萤生说,“我也知道单纯的说教很让人厌恶,但我依旧说了那么多,自然有其原因。”
“你认为我在轻视你的经历,最主要原因就是,人与人之间毕竟没法感同身受。”
“但现在,这一点其实可以办到了。”
艾莲娜愣住。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萤生说,“存在主义、我执、虚妄、赌徒,你刚刚所想的这四个名词,既源于你的思想,又源于我的思想,它们是我在你心里留下的锚点,更是通道。”
【爱意-6,使用技能:他化自在】
一种奇妙的感触自心底诞生,萤生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终于,我又理解了一些东西。”
看着萤生的动作,艾莲娜正自不明所以,心神忽地一震,意识好似跨越时空般被拉回了十八年前。
那场研究所的大火。
四周瞬间化为炽热的地狱,火焰在黑暗中咆哮,浓烟充斥空气,实验台上的试管和器材在烈焰中爆裂,周围的一切变得扭曲。
艾莲娜站在汹涌的烈焰中,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身体却如同被魇住,无法动弹。
她忽然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那敞开的白大褂上已经燃满火焰,红框眼镜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她在火海中拼命寻找出口,但逃生通道早已被从外堵住。
翻滚的浓烟和化学气体刺激得她不住咳嗽,她的身体逐渐软倒,已经无力再徒劳奔波。
正此时,炽盛的烈焰中冲出宫野厚司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数支针剂,大声呼喊:
“还有机会,艾莲娜!”
银色子弹,一个周期的改造被浓缩到极短的时间内,仿若沉入硫磺火湖般的难以言喻之痛骤然在体内爆发。
外界的火焰灼烧忽然成为了微不足道的东西,而趴在自己身上的丈夫的虚弱声音,却愈发让她心如刀绞。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艾莲娜……”
“不!!!”
十八年前后的两个她同时发声大喊。
而下一秒,从前的艾莲娜晕厥了过去,现在的艾莲娜对于眼前的一幕,却忽然感到一阵疏离。
莫名的,她好像成为了荧幕之外的人,只是坐在观众席上,事不关己地欣赏着别人以生命演绎的悲剧。
依循着一种莫名的联系,她蓦然回首。
就见重重烈焰的最深处,萤生正单手捂着心脏,面色煞白,呢喃自语: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混蛋!你到底都做了什么?!”艾莲娜冲过去,面色悲愤,给了萤生一个耳光,“玩弄人的悲惨过往难道让你感到愉悦吗?你这个全世界最烂的人渣!”
“你应该能感受到的吧。”萤生微笑着,“既然你想要逃避过去,那么我帮你。你过往的一切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你只会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再也不用恐惧了。”
天地骤变,化作了一间洁白的病房。
已经严重烧伤的艾莲娜躺在病床上,四周是许多看不清面目的白大褂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以成功样本改进银色子弹。
“这就是孤独啊……”
萤生眼神悠远,轻声呢喃。
而艾莲娜只感觉心里愈发空落,好似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被人偷走,“自我”的一部分被人强行剜去,目光逐渐升起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