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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春江东海珠

夜交三更,秋园岑寂,宋宅上下一片静谧,家班优伶睡酣梦沉。柳官儿看看四下睡得踏实,一人揭被而起,套了一件墨色直身悄无声息地跨出门去。

新月如钩,不见一个星子,几抹薄云划过玉蟾,浸出一轮苍白月晕。柳官儿抬头望一眼,将前襟一撩,提气一个跟斗翻上云/墙。

他早是驾轻就熟,宋宅虽大,不一会便在五房屋檐上了。底下昭江同潇池的屋子黑漆岑寂,柳官儿准准踩在昭江床顶的黛瓦上。他就要同往常一般将脚下鱼鳞似的黛瓦轻跺一跺,才抬脚,日间瞥见的昭江憔悴模样浮上心头,他一阵酸楚,脚又落下去。

说不准已睡了……怎舍得闹醒他……

柳官儿出一回神,末了屈膝在黛瓦上坐了,抬头望着天上。他的公子如今瘦得仿佛这轮弦月。

飞光几许,秋月西沉,一两颗星子忽闪明灭起来。五房灵堂晃出一抹幽影,白涔涔凄惨惨满身寂寥,几乎飘着往这边来了。柳官儿一眼心中便是一沉,急急翻下屋檐,追着唤句“公子”。

昭江犹自恍惚,听着那句“公子”不知是梦是真,就那样立住了。

柳官儿再唤一声:“公子!”

昭江这回听清楚了,柳官儿一声唤,十多天来强绷的一口气瞬间溃去,肩膀一松立刻垂下泪来。

柳官儿心疼得几乎瞧不得,恨不能即刻将他整个人揣在怀里,可念头才起,一霎时惭耻缠心,强又顿住脚。

昭江含泪,唇角却噙笑:“回来了?辛苦了。”

柳官儿一个字答不出。他在他最难的时节离了他,那时明知道五奶奶不好了,柳官儿怕极了昭江伤心出个好歹,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这样的时候要在他身边,可事到跟前一点不由他。南都每一天柳官儿的心都仿佛在油里煎、火上烤。王府之行不去不忠,去了薄情。昭江一人捱过母亲弥留、捱过发丧、捱过三七,四周冷言恶语,多少飘在他耳里,他该有多伤心?

柳官儿直望昭江答非所问:“公子瘦了,如今夜里还能稍睡一会?”

昭江低头笑笑:“还好,你放心。”

两人都没了话,夜风拂过,昭江身上麻衣厚重飘不起,鬓边碎发随风划过面颊,被泪沾湿在颊上。

昭江忽往上瞧瞧,“你都是在那上头踹我头顶的?”

柳官儿循他目光望上卷棚顶,“嗯。”

“也带我上去罢,我睡不着。”

柳官儿慢慢挨近昭江,四目相对,他连呼吸仿佛都透着小心。望一会儿,柳官兀地伸出食指将他腮上碎发拨去,指尖立刻为泪沾湿。柳官儿望一回指尖,低头一口将那泪滴含去。昭江吃一惊,柳官儿不待昭江开口一把揽他腰上,足底一踏,另一手往云/墙一攀,登时踏上黛瓦,稳稳将昭江放在卷棚顶上。

昭江立稳了,学着柳官儿样子往自己床顶位置轻踏一踏。

“是这样?”

柳官儿走近了,拿鞋尖碾了一片黛瓦轻轻一挑,瓦片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昭江抬头将柳官儿一望,表情又黯下去,俯身在瓦上坐了。柳官儿也随他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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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西坠,漫天星子,昭江望着繁星好一阵才问道:“你也晓得是不是?”

柳官儿心头一撞。

“你也晓得,伯母、婶婶们都晓得,连父亲也知道,只把我和潇池蒙在鼓里是不是?”说着又红了眼圈。

“……晓得……甚么?”柳官儿试探着问。

昭江厌烦得胸中一阵憋闷,好一阵没说话。

柳官儿低垂了面孔,“主子的事,轮不着我们议论。我长你几岁,那时的事自然知道一些。我不知旁人在你跟前说得如何不堪,可事儿不是那样。五奶奶心里苦,不能说的苦。大爷原和俞家许了亲的,两家来往得勤,大爷同五奶奶说亲前就认识,两人好得很。”

昭江听来的闲言碎语并没这些,惊得张大了眼睛。

“谁知快到岁数老太爷殁了,三年丁忧娶不得亲,好容易三年快过了,俞家那边主母又没了,又三年。大爷大五奶奶不少,大老爷不肯再等,作主改聘了周家。”

“那母亲又为何……”

“听说是五奶奶自己求的。五奶奶说了,一女不嫁两家,既是许过宋家,便是宋家媳妇,随俞老爷将她嫁给宋家哪一个,她是一定不肯去别家的。”

昭江听得直哭出来,“进门后便同大伯父……”

“奶奶心里眼里始终只是一人,公子当真觉着奶奶错了么?”

“五爷爷高致,从头到尾没抱怨过一个字。”

“所以父亲打一开始便都知道……”

“五爷爷向来是这样……”

昭江哭得面孔深埋膝头,肩头耸动,“那我和潇池算甚么?全家的笑话儿?”

柳官儿没话,手伸在昭江背后好一阵,末了颤着又缩回去。

昭江忽然一声冷笑,“我们呢?”说着直勾勾盯着柳官儿,“我比母亲还不如。若有一天给人知道,我自是败类,他们定要带上我母亲一道作践,说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母子都是妖孽贱人……”

柳官儿急得一把搂住昭江不让他说,“甚么‘贱人’、‘贵人’,公子只是公子,东珠一样的公子,我不听公子说这个!”柳官儿说着扳了他肩膀切切盯在他眼底,“一切都是柳儿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几时给人知道打死便罢了,公子一点儿错都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公子比天下最贵重的明珠还耀眼,柳儿一眼见着公子就搁不下。”柳官儿笑笑,“那时公子还在襁褓,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五爷爷开恩容我瞧公子一眼。公子一见我就拿手乱抓,抓我头发,还要抓我脸蛋。我看着公子一双眼睛,那时就想,天下的珍珠可也有黑色的?若没有,我向别人夸嘴时要拿甚么比方?”

“柳儿斗胆,一点点看着公子长大,再后来一天天盼着公子快长大,长到柳儿能将一颗心说与公子,不再怕吓着公子。”

“便不为你我皆为男子,柳儿的罪过也是活该打死的。我犹豫过,柳儿贱命不值几何,公子清誉一旦毁在柳儿手上,我拿甚么见爷爷、奶奶!”

柳官儿说着含泪笑了,“可临川爷爷说过,‘理之所无,情之所必有。’生者尚可死、死者亦能生,柳儿不信自己', '')('13 昭昭春江东海珠 (第3/3页)

一份真情便是天地不容!真有一日被家主知道,将柳儿打死,柳儿甘愿。柳儿愿为公子死,便是死了,还要为公子回生!”

“公子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洁净的,怎能那样说自己!定要指出一个‘贱人’,那便是柳儿,随他们处置。可谁要敢说公子一个字,柳儿便是豁出一条性命也绝不同他们罢休!”柳官儿边说,将昭江紧紧再揽入怀中,“方才公子问的,公子同潇池少爷算甚么……”

“公子两个是五奶奶一辈子的勇气、五爷爷海一样的宽宏。五奶奶一世痴情最后结下两颗明珠,怎能是个笑话……”

昭江无言,将柳官儿衣襟哭个湿透。

“公子听到那些……莫往心里去罢。到底是……大奶奶也苦……”

更长漏永,秋夜难尽。近天明时鸟雀啁啾,纯仁瞥妻子一眼,她仍睡着。纯仁默默揭被起身,打算悄悄离去。他也不叫人,自往屏风上取下贴里穿在身上。正穿着,暖阁上夜的丫头瞧见,给纯仁问了安便去打水,纯仁拦都拦不住,周氏立刻被吵醒了。

纯仁见周氏醒了,回身坐在床边温声道:“夫人不必起来,天还早,睡会罢。我还有事往州府走一趟。”说完起身又穿戴起来。

周氏立时坐起,揉揉眼睛挽一把头发急急便要起床。纯仁再劝一回,周氏只笑笑,仍往屏风上去拿衣裳,纯仁只得罢了。

周氏海东出身,规矩大,夫君晨起她必要起身服侍。自打第一天嫁来便这样,直今仍是。纯仁从前不知劝过多少回,半辈子过去仍这样。

周氏兴师动众地送走纯仁,转回榻上又发了怔。

川儿见家主去了才走进来贴在周氏身傍,“奶奶怎么又叹气了?我看爷这回对奶奶恁好的耐性儿,走月亮的事再不提了。”

“甚么耐性儿!打鸡骂狗的!先拿我儿子好一顿训,再拿你指桑骂槐地排场一顿,该说的都说了,到了还落个他大度!”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大少爷是鸡?还是奴婢是狗?再说了,话都到了,还不伤奶奶体面,这才是爷的手段不是?奶奶不喜欢爷这样么?”

周氏抬头望着川儿,望一阵又红了眼睛:“昨儿委屈你了……你别伤心……他不是冲你……”

川儿眼上也是一红,笑道:“哪的话,我敢怨爷么,况且也没甚么,月钱都没扣我的。”

周氏将川儿揽过怀里,“你想过嫁人么?你别怕,只管说给我,你也大了,想出阁么?”

川儿被唬一跳:“奶奶这怎么说的!奶奶瞧不上我了?还是爷爷容不下我了?”

周氏赶忙安慰:“你别多心,只是想着你再两年就及笄,爷劝我,不能只顾自己,一辈子不许你嫁人呀。”

川儿正色道:“川儿昨夜说的都是真心话,川儿死也不肯离了奶奶的!嫁人甚么趣儿了?莫说给我配小厮,便拿轿子抬着给人做正房太太我也是不去的!川儿宁可给奶奶做一辈子丫头,强过给人做甚么媳妇!”

周氏叹气,“那便迟些再说罢……我只怕是我任性委屈了你……”说着愣怔一阵,忽就笑出来。

“也是,你守着我长大,单是瞧我,怎能乐意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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