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卖油娘子水梳头 (第1/2页)
卖油娘子水梳头又过半月,英王官船行至京口。湖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言宁俭快马疾行近千里,守在京口跪求面见英王。官船正殿灯火闪烁,左右尽数退去,须发花白的老藩台长跪在地、老泪纵横。英王别转着头,不发一语。京畿大雨淹坏禾苗,英王临行前再三向天子许诺,一封八百里加急抛向湖广,开口便是二百万石稻米。言宁俭得信几乎哭死当场。“殿下开恩!今夏一趟已是三百五十万石,衙门数年存粮全在西安府了,如今就连洞庭百姓也只等这第二茬稻子过冬,何来的赈济余粮啊!”英王如何不知?却松不得口。“殿下吩咐,微臣虽万死不敢违命,如今千拼万凑,各衙门能查检的都查了,凑下五十万石,再多,是一粒也没有了!求殿下明鉴!”言宁俭边说,头死死伏在地上。英王命他起身,言藩台再不理会,只哭“殿下明鉴”,英王离座亲自扶起来。“言藩台辛苦了。”英王搀着宁俭双肘,“你为一方大员,一片父母心,孤自然明白。”宁俭听得怔住,半晌不敢接话。英王转身负手。“只是孤亦听闻,读书人当心怀天下,藩台两榜进士,这句话是懂得的。”宁俭如被提在凉水里,英王还道:“如今五十万石先运过去,余下的,咱们慢慢商议个法子。”宁俭心灰无言,英王拍拍他肩上,“如今天晚,你大老远赶来想必累了,今日便歇在船上。到南都再说。”语毕顾自去了。言宁俭一人对着殿上烛火,心底涌起重重绝望,瘫坐下手圈椅上。“怀天下苍生。”好个天下苍生。天家是天下的天家,不是他湖广的天家。后头几日不闻英王动静,宁俭数次趋奉,英王避而不见,宁俭如在针毡。另一艘船上,纯仁传来藩府信使,命人星夜往两广、琼州去了。船至南都,宁俭一连被晾好几日,说是“一同商议”,哪来的“一同”?还不是要他一个人打落牙齿和血吞!言藩台此次咬定了主意不肯松口,干脆在藩府住下了。英王私下见了纯仁。“湖广当真再无余粮了?”“布政使司怕是真没有了。便有,也是应付鳏寡孤独过冬的,不能动了。”纯仁答应。四下无人,英王一掌拍上王座蛟首。“三百五十万石!一个响也不见!若无他们,区区二百万何至于此!”纯仁垂首。“南直还能凑多少?”“南直、江苏、浙江,如今大片的桑林,自顾尚且不暇,各州府……便是凑,怕至多四十万石。”“硬压下去呢?”纯仁立即撩衣跪下,“殿下!布政使司硬压,不过在州府;州府再压,便在各县;再往下,就要出人命了!”英王起身大踱,“我如何不知?赈济粮饷不到,入了冬,灾民难免要卖田。百姓失田,流民便起,事在京畿,朝廷不稳!父皇连内库都动了,孤如何能不尽以全力!”纯仁道:“殿下运筹帷幄,所虑自然在理,此事不可不办。然而,如此向州府硬压,莫说江左百姓受苦,亦未必凑得出这一百五十万石。”英王停脚,“依你便如何?”纯仁一阵沉默。“近年湖广收成并不错,只是连年办粮支应肃州,州府库中无粮。将旨意下在布政使司,官府只好硬摊,为这收价不高,各富户、田庄是不大肯卖的。”英王侧首望向纯仁。“其实各粮行、富贾未必无余粮可办……然而各州府在地久了,多少与当地士绅有些往来,怕不肯得罪。不若殿下绕过州府,直向富户收粮……”“国库已是平籴,再多,如何支付得起?”英王边说,一声冷哼,“国库、国库,自打孤来之藩,你也是见着的!”话到此英王忽停了口,睁大眼睛望向纯仁。纯仁点一点头。半晌,英王冷哼,“罢了!仍不过是巡盐!他们不哭孤也要哭了!”当日深夜,纯仁独自去望宁俭。宁俭见了纯仁深深作揖口称“公子”,纯仁连忙扶起。“藩台万不可如此,学生', '')('41 卖油娘子水梳头 (第2/2页)
晚辈何以克当!”宁俭仍旧抱拳,“宋宰冢吾恩师之宗师,学生何敢狂谬至此!”纯仁再道“岂敢”,两人谦逊一阵,纯仁仍以晚辈自居,宁俭惶恐,口称“学生”。两人坐定,纯仁才道:“藩台自然知晓晚生来意。”宁俭垂首,“并非学生狂妄不遵王命,属实无粮可办了。从县衙到我布政使司,一干二净,老鼠都要饿死。夏时存粮便已耗尽,如今六月第一茬,又拨了不少去江浙,将将够支应到如今,现下连两湖沿岸都等着第二茬稻子下锅……”言藩台说得红了眼睛,纯仁听得一阵酸楚。一会,纯仁收去泪意,“衙门无粮晚生自然知道。各粮行、富户呢?”“夏天那三百五十万石,便是各家平籴而来,如今不过一茬,何来余粮?”“自然不全在湖广,南直、江浙,以至两广、江西,各处拼凑,一百五十万石……晚生想……大抵还凑得出……总比向平民摊派好些。”宁俭摇头,“学生如何不知……如此拼凑……湖广富户大约还凑得出近五十万石。只是国库籴价不丰,何人肯卖?不怕公子笑话,夏时学生便已老脸卖尽、斯文扫地了,府库那点库银更是……”纯仁起身长叹:“事急从权,自是不能强买,只好提价。”宁俭吃惊,瞠目抬头。“价款亏缺……两淮补之。晚生自会督促余弟文鹤亲办,只烦劳老藩台往各家议定一个数字,尽快运往京城,莫再节外生枝。”宁俭瞠目,久久不能言语。“若学生所记不差……两淮……今年已是巡过了……”纯仁负手无言。“公子这是……”“……恕学生多言,殿下之藩以来……”宁俭鼓足勇气,却死死压低了声音,“今日学生便斗胆妄言了。公子如此掏心掏肺,今日连两淮一齐押上,当真值得么?”纯仁同他坐近了,垂首并不言语。“前日殿下同学生说,儒生当心怀天下,不可做一地父母。”“京畿欠收,若官府冬粮不足,百姓难免卖田。”纯仁放低了声音,“田地一失,流寇便起,京畿不稳。是以拨粮之事无周旋余地。”“京畿不稳,粮拨走了,万一九月老天出个什么岔子,江左第二茬没了,不一样是百姓卖田、流寇四起?”纯仁知他意思,登时心中鼓奏,抬头喝止:“慎言!”“……京畿百姓的命是命,我荆楚的便不是?”言藩台百般忍耐不下,最终死死压低了声音仍是说出来。纯仁摇头,“如今殿下在此,藩台才会这样想。试想若无殿下,圣人问何处要粮?”宁俭听得一怔。“仍不过你湘楚。如今殿下在此,尚可卖一个人情,便没这个人情,藩台难道要抗旨不遵?”“何况……殿下仍是仁厚的。……便是天子,怕也难将旁人搁在自己之前……如今已是要紧关头,此时不竭以全力,殿下坍了台,西北上来,日后岂有江左的好处?”宁俭震撼无言,深感临渊履薄、寒不能胜,半晌长叹一声,终于应下了。纯仁还道:“另有一事,方才藩台说得在理,天意难测不可不防。如今晚生已着人往南边去了,听说海外引来几样作物,一个叫‘番薯’,结实极大,可以果腹;另还有一样唤作‘土芋’,更是耐寒,快的六十日便可结果。晚生已教他们往南边买了百万石运来,并寻了苗种。如今湖广府库空虚,先屯了此物,万一今冬有什么,也好有个后手。另则月底稻穗一旦收获,即刻命各地种下此物,或还可收获一茬,届时各家有粮过冬,至少不至卖田。”“番薯?”宁俭偏头,“学生治下确有农户种植此物。”言藩台说着又湿了双眼,“那是给牲口吃的!我两湖一年所收稻谷天下之半数,如今竟要以此物过冬!”言藩台什么都顾不得了,昂首垂泪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纯仁本应阻拦,却听得自己也滴下泪来。“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rou的儿郎啃骨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两人相对无言,垂泪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