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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江叠嶂雪茫茫

顾氏被儿子几句诗谶惊得胸中乱跳,却不敢细问,忙闭上窗牖拉儿子坐回桌旁。

“好好的怎么这样问?”

寒琅一阵垂首无言。顾氏兀自犹疑,寒琅见母亲半晌不答,蹙眉举首去望她,顾氏忙笑道:“并不曾听你舅母这样说。舅舅家不是已将俞神医请来了?雨儿秋冬染病是常事,你也忒会瞎猜疑了。”

寒琅又垂了头,“省信先生……不是早已退隐多年么……若非……舅母托得好大的情面……”

顾氏一面心下惊疑,却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父亲、伯父?你舅舅这人,平白无事还要寻出由头抖抖威风,如今宝贝女儿病了,他不拿太医院搬到长洲来就算他客气的。”

寒琅勉强笑笑,仍旧不语。顾氏又道:“且不论其他,若真要紧,你舅父不回?如今既无动静,想来不大碍事,你舅母谨慎罢了。”

“……到底……仍是为的寒儿。”寒琅好半日才憋出这半句,再便低了头。

顾氏怔怔瞅着儿子。事情已过半载,雨儿卧病也是上月便告诉他的。若非今日强灌了他这许多酒,再不能得儿子一句肺腑之言。寒儿的性子愈发像他父亲了。顾氏不由低叹。

好半晌无言,顾氏想得正出神,寒琅忽道:“母亲可否容儿子往西山走一趟?”

“西山?做甚么去?”顾氏回神。

“……去访省信先生。”

顾氏半晌才强自定神,她道:“俞神医如今在你舅父家,你去西山却见不着他。”

寒琅忙忙再接半句“那我……”,话才出口却又皱眉强咽下了。顾氏如何瞧不出……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两个小人儿哪里晓得世路艰辛、人言可畏……

顾氏没接寒琅的话,让丫头收拾席面各自散了。那样的话一冬再不见儿子提起。

后头几日天愈发冷了,连大人们都不肯多外出走动,家中小儿个个裹得绒球一般,轻易不给出门。寒琅这几日却不时唤自家管事的往前厅去说事,几位管事更是一趟趟地往外跑,听说还去了南都。

顾氏暗自打听,说是为的寻画。

儿子这两年于字画上格外上心,不时命家人四下收罗。宋氏书香世家,好此事原不稀奇。只是怀瑜自来于珍善刻本上更上心些,书斋仿如一座藏书楼,寒琅自幼浸染其中,于画上却不甚上心,这一二年倒变了……

顾氏一面想,手上针线已不知戳在哪里。前头一个秋天儿子穷搜苦觅,不知哪里觅得一副沈石田的《盆菊幽赏图》,撒娇作揖地求自己买下。那时顾氏尚为夏时那顿打后悔,便依了他。沈石田不是古人,却系名家,那副幽赏图足花了她六百两银子不止,如今又是什么画非得到手?

顾氏偷瞧着,方才儿子兴冲冲地去,小半天过去又安静静地回,也不见他抱怨,只将自己闷在房中一个后晌没了动静。

那是才从王家流出的《烟江叠嶂图》,赵孟頫的字,沈石田同文徵仲两家联的图,已转了一手,如今落在南都。寻常人见尚不得一见,寒琅小小一个秀才如何能够弄来?单为打听一个下落便已费了月余功夫。他本欲借来一观,父亲不在,自己却年幼出不得门,托管事去求,连门都不得而入。

管家又来回过一趟,根本见不着那家主人。寒琅谢了管事,一人踌躇躇信脚踅入花园。怀瑜的六房在家宅南面,打南门入园,进门便见山石傀俄,粉墙雨渍依稀,如画影云雾。天地一片皎白,除去黑白两色便是池塘一片幽碧。

细看,这墨笔山水中隐约闪烁一个红点,倏忽跃跳仿如世外精灵。寒琅看得蹊跷,信步往那边行去。走近了才瞧见原来是蕴儿一人在墙角堆雪罗汉,蹦跳着将雪捧来堆在一起,在上头拍着。寒琅看得有趣,瞧一阵才笑道:“蕴儿怎么一人在这儿?跟你的人呢?”

蕴儿忙得正热闹全不知有人靠近,听了这话倒惊一跳,回头看是寒琅才放心,将手指抵在唇边认真“嘘”道:“不要高声!我是偷跑出来的!”

寒琅无奈,笑道:“天这样冷,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蕴儿听了急忙将手伸在寒琅面前,上头是麂皮的套子,“你瞧,裹得严实呢!没事儿!”

寒琅将蕴儿上下打量一回,倒是裹得绒球儿一般,头上还套着雪兜,倒比自己身上妥帖些。他还是拉一把蕴儿手腕,见确是暖和,才放下心,再将她身上斗篷裹紧些。

“琅哥哥也来堆雪罗汉么?”蕴儿边说,又低头又去弄她的雪堆,寒琅随她俯身蹲下。

“不是,我随脚走到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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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是来寻诗的。”蕴儿仍不抬头。

寒琅忍笑,连小小蕴儿都知道这句,果真家中《西园》演得入了魔。

“诗……倒也寻不着。”

蕴儿这才抬头望向寒琅,“琅哥哥不开心?”寒琅摇摇头,蕴儿却接着说:“是不是三娘娘欺负六婶婶?”

寒琅不想蕴儿如此直言,倒吃一惊。蕴儿还道:“三娘娘的哥哥没有了,三娘娘伤心才会这样。琅哥哥别怪三娘娘。”

寒琅摇头,“不会。”

两人边说话,手上却不停。蕴儿不停堆她的雪罗汉,寒琅却随手集了数捧雪花,边同蕴儿说话,边就信手团捏,不一时便团了一只雪鸭子,栩栩如生。蕴儿瞧住了,打怀里掏出一把松子捧给寒琅,“快给它点上眼睛!”

寒琅依言拾了两粒松子捻在鸭子脸上,蕴儿高兴得拍手笑起来,向寒琅催道:“蕴儿还要一只小兔子!还要小乌龟!还要还要……”

却是平白给自己寻了差事……寒琅依言一个个为蕴儿堆起来,雪兔子、雪狐狸、雪乌龟,日轮打头顶一点点向西挨去,冰纹花街的地面,上头一排雪塑,寒琅这回堆着一个大的,倒有大半人高,瘦瘦长长。

蕴儿边随寒琅往冰塑上扑雪,边就问道:“什么样的画儿?为什么得不着?”

寒琅苦笑:“是吴四家的名品,石田先生同文徵仲联的画儿,上头还有赵孟頫的字,我连名帖都递不上,看都看不得一眼。”

“哦!赵孟頫!这名字听说过!爹爹有的!”蕴儿随口笑道。

这样就露了四伯的底,寒琅忍俊瞧蕴儿一眼,又转头去塑雪罗汉。

“为什么没有名帖就不能瞧?”

“这样东西,素来巨眼才瞧得。我无名无位,他们不会睬我的。”

“给钱也不行么?”蕴儿歪头。

“不行。”

“六叔叔没有名头么?”

“父亲……倒是有的,只是父亲如今办事的衙门,是不能太亲近这样事的。”

“可是爹爹也没有名头……为什么爹爹要就可以……”

寒琅一怔,低声犹豫道:“大约……是因为三伯父罢。”

两人都没了言语,默默塑着雪罗汉。

“琅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这画儿呀?家里有趣的画儿好多哩。”

寒琅没答她。

半晌,蕴儿忽地恍然:“为了顾家meimei是不是!”

寒琅吃一惊,蕴儿还道:“我见过琅哥哥案前那幅画儿。琅哥哥说过,顾家meimei最喜欢沈石田。”

“是jiejie……她长你两岁。”寒琅缓缓低头,掌心的雪被捏得滴出水来,手指通红。“她如今得了病,前阵子听说话都不让多说,每天只能躺着……我想,至少寻几幅她喜欢的画儿,便是她难受的时节,瞧见石田先生笔墨,或许能开心些……”

“爹爹生病的时节……娘亲和三伯伯也是这样说的。”蕴儿声音渐渐低下去,寒琅听得怔住。

又好一阵子,两人无言揉捏着手上白雪。金乌西斜,日光洒在身上已是碎彩流金。

“有了!”蕴儿倏而跳起,拍手笑道:“我去求爹爹央烦三伯伯,再没有不成的!”

寒琅心中一阵鹿突,他也这样想过,然而母亲与三伯母如今这般,三伯父怎好帮自己,他再若知晓此画用途……

寒琅正自犹豫,蕴儿倒是欢快,拉了寒琅笑道:“我就说是爹爹要的,三伯伯再没有不依的!”

寒琅连连摇头,“这不成!如何能够欺瞒三伯,何况还要冤屈四伯……”

“不要紧,我和爹爹实说,爹爹一定肯帮的!”

寒琅十二分的犹豫羞愧,可想到雨儿,这些礼数人情比起雨儿欢笑又究竟有甚么要紧……蕴儿在一旁已是信心满满,寒琅只默默修饰雪罗汉身上纹理,攒眉不语。

又过许久,四下已是一片金辉,寒琅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自己往四伯父那里告以实情,若两位伯父为难,他再另寻他法……便是今年得不着,便明年;明年再不得,便后年……

沈氏日暮时分终于寻到园中。待她走近,就见冰纹花街上整齐立着七八个雪罗汉,鸭子、兔子、巨鼋、狐狸,自家蕴儿一身茜红拍着手笑,六房的琅哥儿手上给个半人高的雪美人最后上着眼睛。那美人玉洁冰清、栩栩如生,仿如绢人一般。她实不曾见过,若她见过,便会说那雪美人同顾家小姐竟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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