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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恨历历不能忘

窗外阵阵风过,桐叶“沙飒”,瑗珂瞧着几片浓云卷来,天地蓦然一片幽暗。

公爹画案上文稿为风卷起,“札札”作响。他兀立窗前,只留背影给瑗珂,襟袖翻起。

“此事原系家丑,自当随鄙人他日一并入土,不合宣于外人。”澄信转过身,“然而事至于此,小姐下嫁吾族,已然不算外人。况个中情由同小姐忧戚相关,鄙人岂敢再加隐瞒。”

澄信回身立定,正色对了瑗珂。瑗珂肃色瞧去,望在老爷眼底。

“鄙人祚薄,发妻早丧,早年遗下二子。”

“他们母亲去时,昭江十三,潇池九岁未满。”

一抹电光闪过,公爹面孔一瞬明灭。又片刻,远处闷雷滚滚。

“内子当日病状难言……以潇池行状,媳妇大抵猜中几分。”

瑗珂胸中“嘡嘡”。

“自染病来,内子煎熬苦撑,未肯露怯于人前。病榻七载,日重一日,骨rou至亲茫然不知,只道母亲心慈貌美、可伴永远。”

瑗珂滴下泪来,澄信却不停,又道:

“直至垂拱廿九,时值处暑,内子血崩。血流十七日不止,形销骨立。吾于榻前相问,欲使二子一见否?”

“内子含泪摇头,三缄其口。数日便溺不能离榻,血凝于褥,内子洁癖、心高气傲,如何肯使幼子见此行状。”

“此时不见,日后如何再见呢?这怎么好!”瑗珂泪声岔道,面上珠泪如线。澄信闻言一怔,回头望向瑗珂,瑗珂自知多言,红着脸低下头去。

澄信静默一回,又道:“鄙人亦如是对内子说,同她大吵一场。许是内子病重,无力多言,渐渐不再辩驳,流泪而已。”

“吾便使人收拾床榻,内外一新。内子强自挣锉,起床净身,甚而重为屋室熏了香,使昭儿、池儿前来探病。”

“池儿行近榻前……”澄信止住,举目压一压气息,“不曾一声啼哭。不过九岁。同他哥哥忍泪吞声,他哥哥一手死死捏他臂膀之上。”

“……母慈子孝,膝下承欢,仿如旧时。”

澄信笑了,怔然许久。瑗珂沾一回泪水。

“其后内子病情稍缓,勉强进些饮食。犬子执意为母亲侍汤奉药。吾本犹豫,榻前情形骇人,若为幼子探视每使内子重整衣冠,内子病体不能堪也。”

瑗珂听得牵挂,边饮泣,握着帕子盯紧了老爷待他再说。

澄信低头影去半张面孔。

“内子自然更加不肯,吾二人心不能决。至一夜,时过三更,潇池披发赤足奔至门前,含泪相叩。其门既开,潇池扑入吾怀放声大哭,询问‘母亲何时死’。”

“吾不能解,低声相问,潇池涕泪不能自持,答吾曰:‘不知再得娘亲几面矣’。”

屋外浓云不知何时浸透了铅色,不见一寸日光,澄信衣袂被拂得更远些。

“吾妻内室闻言大不能忍,为之气厥。”

“吾正不能堪,昭儿疾步追来,尚未张口,潇池一见兄长,埋入吾怀放声哭闹,蹬踹曰:‘我不回去!’”澄信含泪,“昭江直视幼弟一语不发,面如三冬雪,目如含血,袖底微颤。”

“始终未作一语。”澄信微笑。

瑗珂泪眼痴住,握帕不能语,澄信瞬几瞬眼睛,稍静一静,长叹一口气。

“正此时,房中婢女高呼夫人昏厥,吾怀中尚抱池儿,昭江闻言长跪于地,鄙', '')('100 旧恨历历不能忘 (第2/2页)

人自忖,母亲重病不能侍奉、弥留数面而不能得,今后二子如何为人——”澄信肃色再定一定,“便使孩儿进了屋室。”

澄信至此举目向了瑗珂,话头剪住不再开口。背后花木耷枝垂头、大摇其形。瑗珂怔然不能解其意。

澄信垂一垂眸子。

“内子病又发重,血流不止,半床猩红,气味瘆人。”

“二子正见此景……终身不能忘怀。”

瑗珂轰然,花容失色,握着绢帕直流下泪来。澄信举手过眉深深长揖,久久不起。瑗珂几乎站立不稳,摇晃着后退几步,跌坐在灯挂椅上。

闷雷早不知又滚几轮,窗外幽暗仿佛日暮,终于,豆大一滴清露滴在曼陀罗花树上,雨滴划过浓绿,跌入尘土。一片淅飒惊起,大雨如注。

“是为他们的母亲……”雨声几乎淹没瑗珂话语。

澄信无言。

“池儿如此,那么大哥哥……”

澄信阖眸,轻点一点头。“大抵如此。”

瑗珂忽而泪如雨下,再忍不得哭声,抽泣道:“那么奴……”

澄信不能堪此情景,无言别转身形。

瑗珂见澄信无言,胸中涌起重重绝望,一些儿力气没了,抽泣一声,泪直流下来,啜泣不能止。澄信隔稍远立在窗前,望了儿妇举帕悲泣,雨打在背上,许久没能动。

那半壶水仍在炉中悲鸣,嘤嘤不能止。

一盏茶功夫,绣帕早透,瑗珂掖袖掩住面孔,雨斜斜打来,澄信望着那炉火。

不知许久过去,肘边多出一叠素绸茶巾,齐齐整整叠在手边,窗前不见了老爷身影。瑗珂不及拾那茶巾,举目张望,炉底白炭已灭。房中再无一人,瑗珂举目门首,檐廊下,老爷执了素伞独立雨中,衣衫下摆洇湿一片。

瑗珂就要呼唤,却举了茶巾又滴下泪来。檐外电光不时划过,将老爷绸衣映得炫目,雨随了雷声一阵紧过一阵,瑗珂终于追过去唤一声“老爷”,

“雨大,请老爷进来罢。”眸底还含着泪。

澄信仿佛不听见,许久才回身。瑗珂握着茶巾点一点头。

澄信默了一阵,低头收了伞。

他绸履几乎淌着水,雨一滴滴自他衣摆垂下。瑗珂望了许久。

澄信半晌未开口。

瑗珂慢慢收了泪,轻声向澄信道:“求老爷明示,可儿当如何是好!”

澄信一怔,想起那时荷包上的几个字。他终没说甚么,只道:“此事皆是鄙人之错。当日池儿受惊,吾未能察觉,还为池儿议下亲事。”

“此事已过六载,当日之事历历目前,池儿……每欲行闺房之事,便记起他母亲。”

“吾近来遍查医书、探访名医,诸贤之言,皆以解其心结为先,再则缓而图之……”澄信声音涩了一涩,“此事当真急不得。”

瑗珂立刻红透了脸,低头不语。澄信自敛一敛心神。

“故此,虽实难于启齿,仍要委屈媳妇海涵二年。”

“池儿年幼心狭、口不择言。前日龃龉鄙人亦有耳闻,小姐含垢纳耻、自屈身份,此来种种,信无地自容。”澄信说着深深折下背脊,久久不起。

瑗珂面色红而转白,半晌,擎着茶巾伸手将老爷扶起,含泪道:

“蒙老爷挚诚相待,奴更有一问,请老爷直言。夫君无意于奴,当真止为婆母么?”瑗珂说着,泪直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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