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弘昼因园中太监婆子传言瞧见有了贼影,一时生疑便连夜命门人冯紫英率了御林军正红旗兵丁搜靖,那冯紫英倒是勤勉,操劳了半夜未眠,却并无所获。弘昼也不免有些愧疚,心想是否自己太杯弓蛇影了,便就口儿问冯紫英园中是否需要防范。
冯紫英笑着张口正要回话,未曾开口,那后堂一个一身翠衣宫装丫鬟,端个茶盘上来,替二人换茶。冯紫英便乖觉住了口,目不斜视,低头恭谨端了茶,却也不忘点头微微一揖笑道:“谢姑娘”。那丫鬟俏脸一红,更不敢答言抬头,又是退身而下。弘昼斜眼一看,这身量窈窕、体态婀娜的丫鬟竟然是怡红院里的晴雯,一时不由一愣,虽说这等侍奉茶水的丫鬟,顾恩殿里自然也常唤其他房里丫鬟奴儿来当差,只是前几日因为选贴身奴儿之事,自己尚自耿耿于怀,凤姐也罢,鸳鸯也好,如何就安排她来这里当值侍奉。再细瞥两眼,见这丫鬟步态袅袅如风摆云柳,身段摇摇似月荡秋池,削肩翘胸,掐腰修足,竟然是奴儿辈里难得的美色,眉宇间却自有一番俏烈,嘴角便浅浅一个酒窝,一时倒也看得一痴。只此时到底不是调戏丫鬟奴儿之时,便收了目光由得她去。那晴雯自然是捧了残茶退步下了后堂。
这冯紫英本是旗下武行出身,后又外放了几任外官,已经做到了松江知府,这次回京升迁,又任詹事府司堂,乃是从三品大员,兼管大内禁事、妃嫔与未成年阿哥公主内务。他却是练就得一身官场油滑聪慧,品话音、察心地便知弘昼说“家丁”一事犯犹豫,乘这晴雯换茶的当儿,已是筹谋得了主意,只笑着答道:“主子,这地界是主子的行宫,又是女眷们居所,有几个太监操持些粗重活计也就够了,配个家丁兵勇不像个样子,好说不好听的,若是不慎冲撞了园子里姑娘们更不成个体统。”沉吟一番,又是陪笑道:“其实却巧了,奴才在江南任上,听闻李中丞在南京编练过一支‘姽婳军’……”
弘昼一愣,所谓李中丞自然是指两江总督李卫,只是一时不解“姽婳”此二字何意,不由问道:“什么鬼话军?”
冯紫英忙以指沾了茶汁,在桌几上寥寥几划,写下“姽婳”二字,弘昼见得一笑啐道:“李卫又不读书,哪里能想到这等风雅字眼,不知道是哪个持笔师爷的鬼……你在江南久,必然知道个所以然,且说来听听是个甚么玩意……”
冯紫英应声笑道:“是。其实是前任两江总督裘英就想办的,后来裘英坏了事,到李中丞手里才成了规模。说起来也不是甚么体面事。这两江三省是个红尘糜烂,富贵风流的地界儿。青楼、红船、妓馆、书坊,茶丝局其实暗地查访多如牛毛。雅致点的金碧辉煌都不输总督衙门,专一只接待王侯公子;下三滥点的不过是巷内杂处,尽是些市井闲人胡混罢了,所谓金陵盛景、扬州风艳、秦淮夜歌都是说的这个……自然,朝廷和督抚衙门明面上总不能认,这里面的道理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则士绅官员、文武两道、豪门世族谁家没个子弟爱些个风流,投鼠忌器难以尽查;二则这些个所在若是一味查禁了,那一等可怜见穷得没法的人家女孩子就少个出路,地面上火气旺也容易不太平;三则……嘿嘿……说起来这些个产业都是富得流油,不少朝廷里大员连宗室子弟都有干股,若是可纳入官管,她们也安生太平,两江抽税要抵得上一个穷省呢。所以李中丞就设了个‘两江红务司’,专管这类事体,立册子抽‘缠头税’‘眠埠银’,在册的每月查点,逐年分厘,也加以朝廷护持,不在册的一律查禁,抄的抄,封的封。这样,朝廷多了收益,地面也更安静,那些个女孩子也不至于就被东家随意打杀了,有些个黑店欺客诈财乃至杀人越货的事也少了。只是这事,不能摆到台面上说罢了。”
弘昼闻言一哂,也不由叹道:“正该如此。如今朝廷里有些个道学先生,说起来女子不贞就要打要杀的,竟好似自己不是那里爬出来的……满口的子曰诗云,存天理灭人欲,其实却是不通世务作精作怪的,也不知道私底下是个什么龌龊模样。倒是这李卫,是皇阿玛和四哥调教出来的,这才是一心为朝廷办差,顾不得自家名声,有古能臣干吏之风……只这又有什么‘姽婳军’什么事?”
冯紫英笑道:“是……正要说这个。因为纳入官管,就少不了地面打斗,嫖客闹事,帮派纷争乃至各类官司之事,一开始是红务司管文事,绿营兵管武功。只是这些个所在里……,说起来……都是年轻貌美的风月场里女孩子,绿营兵常年纠缠……藏污纳垢的,包养霸占的,争风吃醋的,免不了多生事端。李中丞却是有法子,就说‘既如此,就编练些女孩子来管就是了,穷人家女孩子一样没饭吃,当兵总比当妓强’,就拿出绿营分例银子来,从穷苦人家招十四岁到十九岁的未缠足的女孩子来,练武、编营、配剑、习弓、置甲,听说倒编练了十几个营九百多人。本来是专管两江红务,后来瞧着这女兵竟然有些地方比男人倒更方便,就也管些王侯公爵人家内务女眷卫戍事宜。那年……小十七公主吵着要去江南玩,皇上拗不过又怕出事,就是李大人在皇上面前下了包票,保十七公主安全又妥帖,便是派的这些‘兵’去防护。再若到了二十三岁上下就放出去,配绿营兵或者是衙门里差役为妻妾,也算是个出路……只是李大人……豪迈,初时取个名字叫‘娘娘营’,总是不雅驯,后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说是前朝中有一位林四娘,为王妾室,兼习武演兵,风流隽逸,忠义感慨,有一段佳话公案,人称‘姽婳将军’,就指着这典故,呼为‘姽婳军’……”
冯紫英前后说完,弘昼才恍然大悟,大笑道:“果然是李卫的鬼……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出来。不过女孩子当兵,终究是放不到台面上说,想来他也是闷声偷偷的办,难怪从未听说过……”
冯紫英笑道:“正是,奴才想着,王爷若是觉着这园子里少些个兵丁家勇,可以命人给李大人透个风,从那姽婳军里调两营进京,自然……若都配园子里也不成体统,可以名义上是给几位亲王家院里护院……届时留一营在这园子听王爷调度也就是了……这些‘女兵’其实也无野战能力,只能维系维系家院,兵部必然是不会过问的。”
弘昼心中想着一众妙龄女子,戎装风流,巾帼俊俏,持红缨,挂彩缎,窈窕俏立,身姿挺拔地替自己看护大观园,一时也不由神往,倒颇有些心痒难搔起来。他来此世久了,早不似初时懵懂,心中也知这冯紫英是个机灵鬼,最知自己心性,竟然想出这等主意来取悦自己。再一细思,更是明白,自来官场皆是如此,便是江南压根没有这甚么‘姽婳军’,他冯紫英就此刻信口编来,自己只要露个意思给李卫,李卫敢不巴结自己,便是生编硬造也要弄些个‘少女兵丁’来满足自己,各级官员有这个由头,怕不是乘机造名目捞油水,抽粮抽饷的,甚至自己弄些个‘女兵’的花巧样儿来淫乐也是有的。这自古以来,官员最爱便是上司多生事端,事端越大,越好浑水摸鱼从中牟利,若一味无事无名,又如何能花样百出来中饱私囊、擅作威福。只是他心里虽明,却已经被这冯紫英一番描绘得心动,前头又细细备说了缘由缝补,想到这一节,已是有了主意,抿口茶,故作淡淡只道:“既如此,赶明你就替本王写封信问问李卫就是了……千里迢迢弄两营兵进京也是不容易,叫兵部里自然要造册明白好拨银子办事,嗯……叫李卫看着方便就办,不方便也不要勉强……倒惹来朝廷里非议……”
冯紫英笑道:“是,奴才明白。其实这园子里的拱卫安危,说起来怕是奴才多心了。只是奴才是主子的包衣奴才,不敢不至诚禀主子……”
弘昼见他说得花哨,似乎话里有话,笑骂道:“别绕弯子,有甚么说的,你便说来……”
冯紫英道:“是。其实昨夜园子里既然说有贼。奴才想着,王爷这园子虽说是无兵丁把守,只是奴才在江南道上多年,也知道些个江湖规矩,这等王侯公爵门第,多有势力,若是翻墙窃物,便是偷盗甚么东西,销赃也最难了……外贼度量得失,一般是不会轻易下手的。”
弘昼听他说得郑重,却是一堆废话,他哪有不知此理,才要开口笑骂,却顿时听明白了冯紫英言下之意,所谓“外贼度量得失,一般是不会轻易下手的”,自然是怀疑有“内贼”之意。此时他才意识到冯紫英绕了半日圈子之意,沉吟半日道:“你不要忌讳藏话……这园子毕竟不是王府……一园子都是罪奴下人……你还怕得罪谁不成……你且说说……你疑得是甚么……”
冯紫英忙躬身道:“主子想哪里去了。奴才岂敢乱疑人……只是园子里和外头来往如今多了起来,太监们偷盗是常事,提醒主子一声盼主子早加提防也是有的……再一层,听说园子里常唤戏班出入……”
他说到这里,弘昼眉心一锁,心下一凛,无名怒气顿起,他前日出门,偶遇寿熙戏班入园,心里就存了芥蒂,此时不由想起,顿时觉着,就唤戏班子入园,竟然透着如此不妥,昨夜园子说有贼,怕不是戏班子里小伶人,没见过富贵,滞留了偷窃也是有的,却不比外贼翻墙入院要可信得多。难怪冯紫英要疑惑。他心中生怒,几乎就要认定了是园子里太监婆子,勾结了戏班子的伶童盗窃,竟然让自己折腾了半夜,此时他早已经惯了自己皇家王爷身份,知道自己一怒雷霆,震慑四方,哪里还能按捺,适才被冯紫英一番“姽婳军”风流戏说挑起的嬉笑兴致已然全无,一皱眉,把手中茶碗“啪”得一扣。
冯紫英见弘昼动怒,忙起身跪了,口中连道:“是奴才胡言乱语,倒惹主子生气了……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