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湘云往那栊翠庵里探望道贺,一路上,她心里就思忖着,此番前去,可得小心着些。可巧遇见湘云在授导惜春琴艺,那场面看着倒也和谐,只是湘云心里清楚,这被探望的湘云性子孤僻古怪,又向来冷傲,自己贸然前去道贺,怕她会觉得难堪。于是,湘云赶忙笑着说道,说是贺她晋封小姐,可这话说出来,到底也是有些生硬,便又赶忙赶着话头,只说琴艺一道,自己不过是略懂一二,来凑个趣儿,想替她把这气氛给缓和缓和,也好遮掩一下那略显尴尬的道贺之意。
只这被探望的湘云本就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听了湘云这话,又怎会不知她的心意呢。只是想起前夜那事儿,心头就像被一团乱麻堵住了似的,欲说还羞,一时之间,那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羞愤酸楚交织在一起,竟连回话都一时不及,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前夜之事来。
原来前儿夜里,弘昼不知是为何事心烦,竟带着贴身的小厮,脸色阴沉地跑到栊翠庵里来。他眉间紧蹙,眼神中透着心事重重的样子,隐隐还有些怒气,进了庵里,也不似往常那般规矩地拜祝,只是绕着佛龛来回踱步,目光最后就落在了湘云身上。
湘云本就心性高洁,自小在这庵中修行,秉持着虔诚的禅心佛念,平日里最是清净不过了。可前几日,家中突然传来些不好的消息,让她本就忧虑的内心又添了几分煎熬,情绪一直低落着。此刻见弘昼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就忐忑不安起来。她赶忙上前,软语哀求弘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此处是佛堂圣地,多有不便,咱们可否去别处?”可弘昼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沉着脸,执意要留在这栊翠庵正堂里,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湘云见状,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害怕,她深知弘昼的脾气,自己又怎敢太过违抗呢,犹豫再三,只得咬了咬嘴唇,依从了弘昼的要求。一时间,栊翠庵原本那清净雅致的氛围全然没了,往常那檀香素熏的淡雅气息仿佛也变得刺鼻起来,佛音缭绕的安宁也被打破,整个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湘云满心委屈,眼眶都微微泛红了,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盼着这难熬的时刻能快些过去,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
弘昼在庵里待了好一会儿,折腾一番后,才又带着她去卧房里。到了卧房,或许是嫌弃栊翠庵里卧房太过窄小,陈设也简陋,又起了别的念头。不过最终,弘昼许是觉得无趣了,倒也没再继续为难湘云,自己便转身去了怡红院里。进了怡红院,瞧见袭人正在忙碌,便不由分说地把袭人吵扰起来,搂着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就睡了后半夜。
到了第二日起来,弘昼许是昨夜觉着与湘云相处还算舒心,便唤了凤姐去,只说晋湘云的位份。这消息一传开,园中众人自然是要前来一一道贺的。
可旁人哪能知晓湘云这一夜心里所经历的那些复杂心绪。她性子本就孤傲,即便心里再难受,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露出委屈之色,于是便强撑着,脸上装得淡淡的,好似昨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
如今听得湘云好意替她掩饰,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心头那难以言说的羞意,想要帮她把这尴尬的事儿给揭过去。可这湘云,性子就是有些古怪,别人越是这样,她反倒生了些倔强,心里想着,这般遮掩,倒像是自己多怕人知晓似的,越发觉得不堪,便偏偏要逆着来,像是要刺自己的心一般,只言道:“云小主是替我遮羞了。我如今是主子身边的人,身份早已不同往昔,哪里还敢亵渎佛祖,自称什么出家人。姑娘也罢,小姐也罢,不过是个名号罢了,都随主子的心意,主子高兴了唤一声,咱们便应着,又有什么可贺的呢,也谈不上给主子添什么羞了。主子平日里也常提点我,说我本就是这红尘中的平凡之人,有着诸多烦恼羁绊,与小主一般儿没什么差别,受了委屈自然会难过落泪,得了关怀或许也会心生欢喜。至于我所学的那些禅修、琴瑟之类的,说到底,如今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侍奉主子,让主子能舒心罢了,又怎敢妄称是什么超凡脱俗之事呢,否则,小主又怎会来贺我。”
房内几人听她这么一说,湘云、迎春顿时都觉得一阵尴尬,脸上微微泛红,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这湘云却像是没瞧见她们的窘迫一般,转过头,稍稍撇一眼迎春,只对着惜春轻声说道:“惜丫头你小小年纪,却其实有几份难得的禅心呢。”
“如今这园子里,可不像往日那般单纯自在了。”湘云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除了那轻歌曼舞,娇衣美裙这些表面的热闹不提,便是那读书作诗,丹青雅韵,甚至是佛心修道,这些原本高雅的事儿,到了如今,说到底,都只是为了能让主子满意,讨得主子的欢心,也不过是为了让主子在烦闷之时,能拿咱们寻个乐子,多几分情趣罢了。就像你姐姐让你学琴,不也是存了这个心思嘛。”
那惜春年纪尚小,虽平日里也聪慧,可毕竟涉世未深,听了这话,似懂非懂的,心里却着实被惊到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在自己心中清净高雅的湘云姐姐,竟会说出这般无奈又现实的话来,顿时羞得低了头,脸上像是火烧一般滚烫,张了张嘴,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连一向爽朗的湘云,也被自己这话里的深意给触动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才好。
却听湘云又是一叹,雪粉脸上竟微微泛起一阵红潮,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只是,若是只存了这个功利心去做这些事儿,那旁的也就罢了,可这琴艺,却是再难得精进的了。练琴就如同修佛一般,最讲究的就是用心赤诚呢。”
“譬如那慧心解雨霖这首曲子,要弹好它,最要紧的就是弹出那种空灵烂漫的意境,要有一种天籁高远的韵味,只有心意真正到了那个境界,弹出来的琴音才不会落入俗套。若是一开始练琴,心里就只想着自己指头的姿态够不够优美,弹出来的音色能不能让主子瞧着喜欢,形体上够不够雅致,满脑子都是这些功利的想法,那必然是练不好的,就算技巧上掌握了些法子,可心思不纯,终究是得不了真谛的。这就好比那外头的男子读书,读圣贤书时若只想着功名利禄,一心想着金榜题名,簪花游街,那就算读了一辈子书,到头也不过是个只懂皮毛的老学究罢了,又哪里能真正领悟圣人之言里的深刻道理呢。”
湘云本来只是一时感慨,说出这些话来,起初还以为只是自己随意的几句讥刺之语,可说完后,静下心来细细一想,竟然发觉其中自有几份机锋道理,不禁微微点头,说道:“这说的却甚是。”
迎春本未曾彻底听懂,只是隐隐觉得这话里有深意,却又琢磨不透。倒是那惜春虽年幼,却在这方面颇为通慧,听了湘云的话,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对这琴艺之道又多了几分别样的理解。
众人正各自想着心事,却听湘云又是一声轻叹,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之声。众人皆是一愣,抬眼瞧去,只见是迎春房里的大丫头奴儿司棋,跑得气喘吁吁的,像是撞也好似撞进门帘来一般。湘云、湘云自是讶异,还没等开口询问,就见司棋已是急红了脸,赶忙对着迎春跪了行礼,她抬眼一看,见湘云、湘云都在,似乎觉得有些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只是一脸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姑娘可了不得了,外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窝子没见过的太监,这会子把紫菱洲的门给封了,还凶巴巴地把我们几个都赶了出来,就在里头翻箱倒柜地搜检呢。我当时壮着胆子上前去问他们是谁的差事,可那些人却不肯说,我心里就琢磨着,若不是主子首肯,这三府里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进园子来这般胡闹。如今房里的宫女丫鬟都被赶了出来,都在外头候着呢,可里头到底在搜个什么,咱们是一点儿都不清楚,那些丫鬟宫女们都被唬傻了呢。”
司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主子这会子好似去了天香楼,我已经赶忙差了小丫头去回凤妃、情妃了,可我到底也不敢去求见主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好,实在没了主意,这才寻姑娘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