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好一阵没说话,凝思片刻,忽然道:“你刚才说,案发之后,衣橱里的衣物又脏又乱?”
他记得祁驼子方才讲述之间,曾提及衣橱里只有一双鞋子,衣物则是又脏又乱。可他知道母亲极爱干净,入住行香子房时,哪怕衣橱本就不脏,还是仔细擦拭了两遍,擦拭得一尘不染,才将衣物整整齐齐地放入其中。衣物乱了,那是被人翻动过,可为何会脏呢?
祁驼子道:“是又脏又乱,那些衣物被翻得很乱,上面还有一些灰土。”
“灰土?”宋慈眉头一凝。
祁驼子点了点头。
宋慈没再发问,站在原地想了一阵,忽然神色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满怀感念之心,向祁驼子告辞,并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与刘克庄、辛铁柱和韩絮一起离开了城南义庄。
回太学的路上,宋慈坐在车中,长时间沉默不语。
阵阵车辙声中,刘克庄打破了这份沉默,道:“接下来怎么查?”
“找到那个姓吴的伙计。”宋慈道,“有些事,我需要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第四章岳祠案的前因后果
“你该休息便休息,找人这种事,交给我就行了。”
刘克庄深知宋慈对亡母一案有多么在乎,在得知了母亲遇害的具体细节后,其心中很难不起波澜,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其内心深处,定会为之悲伤难受。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不被打扰的那种休息。所以在得知需要寻找吴伙计后,刘克庄拍着胸脯将这事揽了下来。
转过天来,结束了上午的行课,趁着午休时间,刘克庄去了一趟锦绣客舍。他本想先见一见祝学海,但这人不在锦绣客舍,听客舍的伙计说,自从上次被夏震带走后,祝学海便很少露面,客舍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伙计们打理。刘克庄于是把客舍里的伙计问了个遍,只有一个在火房待了二十年的老伙计,才知道他打听的吴伙计是谁。
在客栈里干活,每月只能拿到三四贯工钱,只够勉强糊口,并非长久生计,是以一个伙计干不了几年,便会觉得没有盼头,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另谋生路,这个老伙计能在一家客栈待上二十年,那是很少见的。当年宋巩在破鸡辨食之后,把买下的六只鸡交给客舍火房,正是这个老伙计拿去煮制的。据那老伙计所言,吴伙计十多年前便已离开了锦绣客舍,他之所以还记得此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此人的姓名。
“记得,吴此仁嘛。”那老伙计笑道,“吴此仁,无此人,这名字听上一回,包管你一辈子忘不了!”他不仅记得吴此仁的名字,还记得其为人,“别看这吴此仁当时年纪不大,个头不高,模样也生得不大好,脖子上还长了一块红斑,可这人什么苦都肯吃,那是既踏实又能干,还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谁见了都喜欢!”
当年吴此仁来到锦绣客舍做伙计时,才刚刚二十出头,干起活来却尤为勤快,在所有伙计当中,就数他最能吃苦耐劳,不仅把自己的活干得妥妥当当,别人有事找他帮忙时,甭管是谁,也甭管是什么事,他都是乐乐呵呵地大方相助。不仅如此,吴此仁还生了一张好嘴,见了谁都问好,面对客舍中的其他伙计,那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面对进进出出的客人,则是迎来送往,招呼有方。吴此仁到锦绣客舍没几个月,便深得客舍里所有人的喜欢,祝学海更是把他从一个端茶送水的跑堂伙计,升为了掌管所有住房钥匙的大伙计,但凡有事外出,祝学海都会将客舍里的大小事务交给他来打理,足可见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可尽管如此,吴此仁在锦绣客舍却没待多久,前后总共只干了一年。
“那时客舍里发生了一起举子杀妻案,之后吴此仁便辞工离开了。”那老伙计说着摇起了头,“说来倒也奇怪,吴此仁来的那一年,别看他忙里忙外,把客舍的大事小事打理得顺顺当当,可客舍的生意一直好不起来,因为总是遭贼。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贼可不只是惦记,当真是盯死了咱锦绣客舍,前前后后怕是来偷了七八回。当时好多客人听说锦绣客舍不安全,都不肯来投宿,祝掌柜把房钱一降再降,生意还是越来越差。后来吴此仁一走,客舍虽然打理得没以前好了,却再也没遭过贼,生意反倒慢慢好了起来。”
“客舍被偷了七八回,”刘克庄奇道,“一直没抓到贼吗?”
“抓不到!”虽然时隔久远,可一说起那贼,老伙计仍是面露恨色,“那贼瞅准了一楼的客房,只要有住客外出时没把窗户扣死,那贼便翻窗行窃,但凡稍微值钱的东西,一准偷个精光,连衣服鞋子都不放过。当时祝掌柜报了官,官差也来查过,可那贼没留下什么痕迹,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祝掌柜找人假扮住客投宿,故意不把窗户关严,可那贼精明得紧,前后安排了好几次,那贼好似提前知道了一般,就是不上当。”
刘克庄听得皱眉,道:“那吴此仁后来辞工,是何缘故?”
“他说有亲戚在城里做裘皮买卖,很是挣钱,叫他一起跟着干,他便辞了工。”
“那他现今身在何处,你可知道?”
“那怎么能不知道?吴此仁能说会道,又肯吃苦,做那裘皮买卖,没几年便挣了大钱,在城东盐桥附近开了一家‘仁慈裘皮铺’。前两年我还去看过一回呢,那裘皮铺可不小,比周围铺子大上一多半,摆满了各种皮帽冬裘,全都是值钱货。”说起这一趟裘皮铺之行,老伙计露出一脸神气,“吴此仁记性是真好,隔了那么多年,居然一口便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吩咐伙计端茶送水,对我是各种招呼,周到得不得了。”
刘克庄不清楚宋慈为何要找这个吴此仁,但经过一番打听,他觉得这个吴此仁的确有些问题。他准备往盐桥走一趟,去仁慈裘皮铺看看,亲自与吴此仁打打交道,先摸摸对方的底细。
刘克庄给了那老伙计一串钱,算是答谢。他走出火房,正打算穿过客舍大堂,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客舍大门。他看得真切,那身形虎背熊腰,竟是随行护卫韩侂胄的甲士夏震。
刘克庄脚下一顿,缩回了身子,待得夏震走远了,方才现身大堂,叫住一个跑堂伙计,向大门外一指:“刚才走出去那人,是你们这里的住客吗?”
那跑堂伙计朝大门外望了一眼,应道:“不是住客,那人是来行香子房见客人的。”
刘克庄面露狐疑之色,转过头去,朝行香子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过去这段时日,行香子房一直是韩絮在住,夏震来行香子房,自然是去见韩絮,韩絮明明已与韩侂胄闹僵了,怎的还会与夏震私下见面?刘克庄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头,走出锦绣客舍,朝盐桥而去。
此去盐桥不算太远,经众安桥,过教钦坊,行不多久便到了。盐桥以东,一整条街都是各种售卖绸缎、裘皮、衣物鞋帽的铺子,玲珑绸缎庄也在这里。刘克庄沿街行去,很快在这条街的正中,看见了“仁慈裘皮铺”的招牌。
如那老伙计所言,仁慈裘皮铺比周围铺子大了近一倍,招牌漆成了金色,在一众店铺之中尤为显眼。刘克庄朝招牌上的“仁慈”二字瞧了一眼,心想这店名听起来更像是一家医馆或药铺,与裘皮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把吴此仁的名字倒过来念吗?想明白店名的由来,他不由得一笑,迈过门槛,踏进了铺子。
裘皮铺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皮毛味,各种羊皮帽、羔皮帽、冬裘、褐裘按新旧不同,分列里外,摆得满满当当。早有伙计转出柜台,笑脸来迎:“这位公子,里边请,里边看!”
一见刘克庄的穿着打扮,伙计便知刘克庄是富贵之人,径直将刘克庄迎入里侧,这里摆放的都是崭新的裘皮。
刘克庄随手一指,道:“这冬裘如何卖?”
那伙计大拇指一翘,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冬裘年前才从北方运来,看起来富贵,穿起来暖和,那是冬裘里的上品。”说着比出三根手指,“价钱也不贵,只要三万六。”
刘克庄心道:这样的冬裘被说成是上品,要价这么高,还敢说不贵?嘴上却道:“三十六贯,倒也便宜。”随手朝旁边的羔皮帽一指,“那这顶帽子呢?”
那是一顶妇人戴的羔羊皮帽,这几年在临安城里很是盛行,尤其是雪后初晴天气,不少贵妇出游赏雪,都以羔羊皮帽为饰。
那伙计笑道:“公子是买来送人的吧?这顶羔皮帽是高丽来的上品,便是放眼整个临安城也不多见,就这么穿戴出去,任谁都要高看几眼。这顶羔皮帽也不贵,万八千就能拿走。”
一听要十八贯,刘克庄一眼也不想多瞧,掉头走回外侧,那里摆放的都是稍旧一些的褐裘。
那伙计赶紧跟来,道:“这些都是旧货,千钱一件,哪里配得上公子?里边还有一些上等裘皮,小的再带公子去看看!”又想请刘克庄往里边去。
“你们掌柜是吴此仁吧?”刘克庄没有挪步,看着那些褐裘,随口问道。
“原来公子认识咱家掌柜,那您可是贵客,还请里边坐,小的……”
“他人在吗?”刘克庄打断那伙计的话。
“今日新到了一批裘皮,掌柜去码头拿货了。”
“那他几时回来?”
“这可说不准,往常掌柜去拿货,要忙活大半天,回来得都很晚。”
刘克庄原本想见一见吴此仁,这下看来是见不着了。太学下午还有行课,他不能耽搁太久,道:“那就等你们的新裘皮到了,改日我再来看看。”说罢,不再理会那伙计的招呼,径直走出了仁慈裘皮铺。
虽没见到吴此仁,但获知了吴此仁的下落,还打听到了不少事,刘克庄一路疾行,赶着回到太学,要将这些事告知宋慈。等他回到习是斋,却不见宋慈的人影,一问王丹华才知,他之前离开后不久,有学案胥佐来到斋舍,通知欧阳严语身子抱恙,下午习是斋的行课取消,又交给宋慈一封信函。宋慈看过那封信函,便独自离开了斋舍,一直没回来。
“什么信函?”刘克庄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