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黎明将至
红色的奥迪奔行在g101高速上,车轮滚过顿挫的减速带,攀上高耸交错的立交,平坦的冲积平原便展现在眼底,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碗,将这一方天地罩在其中,碗底上漂浮着羊群般的白云。
导航已经数次提醒超速了,码表指针始终徘徊在120左右。王子虚不喜欢开快车,但今天的他不知何以总是十分焦虑,焦虑让人更钟意高速,于是他越开越快。
他感到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侵袭着他的生活,如同黑森林般密集的黑色手臂破土而出,逐渐在他身周合拢。在被漆黑联合绞杀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驶向这条高速公路的出口。
“说起来,你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明明你是个理科生,结果你现在做什么都想往文学上面靠,就连现在我们要做的事,都是在指望你的文学功底发威。你连思考方式都文学化了。”
身旁的叶澜害怕他疲劳驾驶,一直在试图找话题跟他聊天。王子虚很感激她这种体贴。
但是不得不说有时候她提出的问题太深刻了,深刻到需要认真去想,会影响油离配合。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原因的话,应该是我见识过文字的力量吧。”王子虚说。
顿了顿,他又将一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抛给叶澜:“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叶澜露出了忧愁的表情:“怎样算是文字的力量?上学的时候背《出师表》背得吐了,这算文字的力量吗?”
车后座上的程醒有些感兴趣这個话题,凑到前面来说:“老师,我相信文字的力量。我大学时出的书为我挣到了第一桶金,毕业后很逍遥地奖励了自己一年gapyear,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诗人说:“我也相信,我赚了百万稿费后,买了套期房,烂尾了,一直到现在都被套着。”
“文字的力量很强,金钱的力量更强,但资本的力量强中强属于是。”
王子虚摇头:“你们说的那种力量很强大,但是那不是文字的错,谁让你去买期房了?我说的那种力量,比靠文字赚钱要来得深刻得多。”
程醒问道:“老师所说的力量是怎样一种力量?”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曾亲眼见到过,一封不到500字的信,是怎样在一瞬间毁掉一个男人。”王子虚说。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纸,在母亲永久性地离开家门的那天,那张纸就那样被安放在餐桌上平时放汤盆的位置,像是某种替代。
那个时候王子虚就知道了文字的神奇功能:它能在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将他想说的话告诉伱,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相距千年。
仔细想想,这不是跟魔法一样吗?
在历史上有过某个时期,内地一位勤劳的工人起早贪黑工作一天下来,只能赚到个位数的人民币,而在汇率作用下,其他地区的随便一个卡车司机来到内地,都能如同仙官下凡一般掏出令勤劳工人无法想象数量的钞票。
经过长期的经济交流,这条经济鸿沟被逐渐填平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难以想象当年内地人的自卑,只剩下一些令人不解的优越感的余音。
这条鸿沟显性上是经过一代人的贸易顺差逆差及通货膨胀加之市场无形的大手上下抚摸许多年才逐渐填平的,但隐性的,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没了老婆。王建国同志就是其一。
塑造这个悲剧的归根究底是经济。但真正摧毁一个男人的还是那封不到500字的信。将人生的失败归结为金钱固然没错,但真正击垮一个人意志、绞杀其灵魂的,是一些能够诛心的东西。
王子虚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想这件事,经过多年沉淀,已经成了无法言说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最后只说:
“生活教会了我文字可以怎样摧枯拉朽地摧毁一个人,并没有教给我如何去拯救,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写出一些拯救人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当年笼罩在王建国同志头上,将要绞杀他生活的那种力量,岂不是和现在自己正在面对的黑暗如出一辙?但奇怪的是,当年的王建国同志竟然毫无察觉。他甚至来不及去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他的生活。
其实很多人像王建国同志一样,来不及发现敌人,就已经遭遇了大厦崩塌,就好像每天会走的路上忽然地质塌陷出现一口天坑,一不留神就踩了进去。二战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法西斯那样旗帜鲜明的恶人组织,能够发现环绕在四周的豺与狼反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王子虚用力踩下油门,驶向高速路的出口。
……
宁春宴和陈青萝靠在办公室门口的墙上,像两个不良学生。
“青萝,我不是在批评你,你有没有觉得,刚才稍微有点孟浪了?”
陈青萝看了宁春宴一眼:“你这不就是在批评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用更婉转的方式来让钟教授理解你……”
陈青萝理直气壮地说:“再婉转下去,他就要被师娘叫回家吃晚饭了,你难道还能坐到他家饭桌上,缠着他继续兜售那谁的小说吗?”
宁春宴揉了揉额头:“但是他好像生气了……”
就在20分钟之前,宁春宴正在和钟俊民教授拉扯,根据她的预想,她会将话题努力从小王子拉到严肃文学上,然后顺势推出文坛新星王子虚,以给钟教授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接着再循序渐进地掏出王子虚的稿子请他斧正。
结果陈青萝狼奔豕突地直接掏出稿子怼脸,气势汹汹地让钟俊民看,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陈青萝的态度不像个文人,倒像个文匪。
钟教授可不是什么普通老师,他能被约出来首先还是看在宁冰儒的面子上,接着才是看“西河双璧”的面子。直接这么掏出一个不知到哪里冒出来的人的稿子请他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这个人要是南大在校学生尚且有情可原,但这人不仅不是南大的,甚至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三十岁在郊区城市的不知名单位任职的不知名办事员,陈青萝这么鲁莽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两人仅仅只是被赶出来只能算钟教授学养厚。
陈青萝伸手放在宁春宴肩上:“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你别以为用这种搞传销的鸡汤就能给我糊弄过去,何况你糊弄我也没用,你得糊弄过钟教授。”
陈青萝郑重其事道:“我是如此深信着。既然大家都是搞文学的,一定是会被文学所吸引、所感召。”
宁春宴把她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热,别摸。青萝,我相信文字的力量,可是文字的力量也是要分场合的,这么兵荒马乱地让钟教授看,他也未必能认同文字的力量。”
“至少他看了。如果那谁知道自己的稿子过了这么多人的目,哪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也该瞑目了。”
“你这个底线思维也太底线了。”
就在此时,旁边的门开了,赵沛霖走出来说:“钟教授请你们进去。”
宁春宴感觉到胃部越来越沉重。现在是接受审判的时候了。往好处想,钟教授至少用了“请”这个字,比刚才赶她们出来的时候好多了。
陈青萝率先走了进去,宁春宴跟在她身后。房间里一如刚才离开时的原样,区别只是钟教授面前放着一摞王子虚的稿子。除此之外,他还戴上了眼镜。
敏锐的宁春宴发现,他镜框下的眼睛,有点略微发红,就好像刚刚哭过。
“稿子我看完了。”钟教授说话带了点鼻音,“我多少有点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了。”
宁春宴和陈青萝对视一眼,然后陈青萝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钟教授,你哭了?”
赵沛霖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解释:“钟教授看得十分投入,众所周知,当情绪十分投入的时候,往往容易受感动……”
“你别说话。”
“哦。”
钟教授教训完弟子,转过头说:“我其实对现当代文学了解不多,很惭愧,我始终认为,经历了时间大浪淘沙仍能历久弥新的文字,才是真正厚重的文字。在短时间内给予人强烈冲击的文字难免受到有时代、文化、思潮等多方面影响,会让人难以判断其价值。”
长长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他又说:“可是有些作品的价值确实有其意义,就比如你们给我看的这一篇,我感受到了震撼。当然,我现当代文学看得不多,其实我说的也不算权威。”
钟教授说的这是自谦之词,他所说的“不多”,是和那些专研现当代文学的学者相比。要是真以为他在这方面不行,那就是愚者的自负了。
但是陈青萝说话毫不客气:“没事儿教授,我看得够多,如果这篇作品没有达到文学的那根金线,我们也不好意思拿着它过来找您。”
钟俊民翻开稿子叹了口气:“其实吧,我先前并没有很重视西河文会这件事,我很感谢你们把这篇文章带过来给我看,也算是内举不避亲,看过这篇文章,我倒是相信小宁刚才说的了,倒真是振兴严肃文学身有其责。可是这就叫我难办了。”
陈青萝追问:“如何难办?”
“虽然章程上没有规定特邀稿件的数量,但是按照历年来我们和西河那边的默契,我们都只会选送一篇特邀稿件,因为看在我们南大的招牌上,他们是肯定会把我们选过去的稿子留到最后一轮的,能不能拿名次另说。今年也没有再加一篇的理由,如果真加了,人家还会打电话过来问情况的。”
宁春宴问道:“那今年选送的稿子定了吗?”
“定了。只是还没发过去。你们来得很及时,我明天就要把稿件选过去了。”
“能透露下是哪一篇稿子吗?”
赵沛霖在一旁推了推眼镜:“正是区区不才。”
“……”
钟俊民想了想,然后道:“那干脆把小赵的稿子下了,换这篇上去吧。”
“钟教授!”赵沛霖在一旁喊道,声音如泣如诉。
钟俊民喝了口茶,又道:“……若真换下来吧,那咱们今年选过去的稿子,就是一个外校人士的稿子了,我是无所谓,但是被有心人发现了,恐怕影响不会好。”
宁春宴能理解他的纠结。
这个屋子里的人可以光风霁月,但这种事情免不了碰上一些人产生狭隘的想法。
比如说,若真的今年送过去一篇王子虚的稿子,那就会有人想,宁选校外不选校内,是不是说明今年学校里一个值得看的都没有?就算学校内没人这么想,学校外也会有人这么想。煽风点火之下,很容易酿成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