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青灰色大氅的青年步履不停走过檐廊,尽管步伐匆匆,但在旁人看来他却丝毫未见慌乱,还是一贯平定如风的气度。与平素衣冠严谨不同,他大约是方才濯了发,此刻头发半披着,还略带着点湿润,这些微的凌乱里倒更添了几分慵懒温和。
檐廊上的宫灯照下来,照得他影子间错层叠,而他的身影却颀长修美,行动间清雅温和。一点也不带十数年沙场杀伐下来的凌厉,倒像是江南水乡太平盛世里蕴养出来的文人风骨,只是近看时却能发现这人身子骨似乎单薄了些。
一直候在殿门外的魏廉见着崔寄过来,忙迎了上去。他虽是陛下登基后才伺候陛下的,但对这位崔相却早有耳闻,伺候陛下这么久,自然也知道这位崔相与陛下情分非比寻常,故而从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陛下今日收到蜀中那边来的消息,心绪有些不稳,求崔相好生劝慰劝慰陛下……陛下身体为重……”魏廉一边提醒了几句,一边引崔寄进去。
崔寄推门进去内殿时,一眼便瞧见角落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的晏琛,脚下乱七八糟三两个空酒坛子,手里还抓着一个,坛子里的酒一口口往嘴里送。
他神情颓然,连崔寄推门进来,他都没有抬头,已然是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气,这是往日里崔寄从未见过的晏琛。
即便十数年前,他二人亲眼见着父母亲人的死亡,亲眼见着晏崔两个家族的覆没,他只是怨怒仇恨;即便是知道他一直在寻自己的妹妹,而一次次无果而终,他也只是失望……但从未有一次见他如今次这般。
“你这几日身体不好,不是早嘱咐你莫要沾酒,你怎的就是不听?”
崔寄上前去,欲去取走他手里的酒坛子,却一眼瞧见桌下散乱的两三张纸片子,也不问晏琛,兀自上前去捡起来,略拼了拼,便一切了然。
看完信上的内容,如晏琛一般,他也有一瞬间的怔忪愤怒,只是略一思索后他忽的又有了几分释然。
他将那皱巴破碎的信纸压了压,然后顺手压在了桌上的一本书下。
“阿琛……”
崔寄看着墙角的晏琛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事实上,自前年晏琛的军队打过新都府之后,中原腹地已然在他掌中的时候,皇帝位已然等着他这位主人的时候,便是在人后,崔寄便也很少唤他的名字了。
好在他们之间自有默契在,二人一起时也无需唤名唤姓,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相互之间的意思。而偶尔需要的时候崔寄唤他“君上”唤他“陛下”,即便在晏琛看来只当他玩笑,却也终究明白,纵然手足之情可仍旧牢牢占据在自己心里,但君臣之别也是定局了。
在这方面崔寄远比晏琛清醒得多,他的清醒自持,未尝不是也在永久地维系这段十数年相依相伴相互扶持远胜于手足之情的情谊?
而此刻,崔寄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他不是大渊的皇帝,不是他的主君,他是晏琛,是他的手足兄弟。大渊的崔相或许可以劝住大渊的皇帝,而眼前的晏琛,唯有崔寄可以劝住。
“阿琛。”崔寄慢慢走到晏琛跟前,他没有去取走晏琛手里的酒坛子,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并未发烧便略放下心来。又欲伸手去探他的脉时,却被他躲过去。
崔寄也不强求,他在晏琛身旁也坐了下来,挨个儿晃了晃身边的酒坛子,地上倒是浪费了不少,坛子里却一滴也不剩了。他无奈一笑,便伸手去抢了晏琛手里的酒坛,很不客气地痛饮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