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不认识此人,好在闵管家在旁,介绍道:“是大爷的新如夫人。”
对方也大方地自我介绍道:“徐来。”
“幸会。”四爷点了个头,然后上车了。
闵管家说:“四爷,老太太让筹备婚礼事体,我得给您报一报。”
四爷说:“上车吧。”
车子缓缓驶出甬道,向大门而去。
徐来还站在原地,看着车辆走远。
四爷道:“这个徐来不对劲,查一下。”
作为一个多年从事谍报工作的人,他能够第一时间瞄准可疑人物。这个徐来虽装扮时髦靓丽、颇有风尘气,但举手投足间却能窥见其文化底蕴,这种人怎会甘心做小?何况戎家大少爷还……
果然,闵总管说:“太太已经吩咐调查过了,这个徐来,曾在日本国留洋,得了叁个学位回来,这样一个人找位得意佳婿本是不成困难,怎料给大少爷遇见,一见倾心,横是要强娶。原本大少爷你也是知道的,是出了名的惧内,不曾想为了纳徐来为妾,竟跟大少奶奶翻了脸。”
闵总管又说这位徐来进门不到一周,大房搞了个人仰马翻,大少奶奶脾气火爆,徐来又恃宠而骄,加之她们住的东楼距老爷的前楼和老太太的后院甚远,故她二人日日鸣金开火!
“刚才说是看见金小姐过来了,特意来认识一下的!”
这么积极地斗大房、认亲戚,她是多想当这个姨太太?四爷沉吟一下,说:“密切关注,人手不够,就先把米四从小公馆调回来。”
车子从黄浦江边驶过,之所以绕路,是因为四爷每次远差回来,都会在公和祥码头附近的那家犹太人咖啡馆买一种自制的乳油蛋糕,还有一种冰糖和杜松子酒调制的甜酒。少奶奶非常喜欢这两样甜品,今天虽然四爷没有吩咐,但司机陆鸣还是自作主张地绕路过来了。他知道这么做准不会错。
果然,车子在咖啡馆门口停下时,闭目养神的四爷毫无诧异。
陆鸣进了咖啡馆,闵管家开始说起婚礼事宜,谁知,四爷突然来了一句:“婚礼不办了。”
闵总管意外,随即道:“那和老爷、太太怎么交代?”
他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闵管家俨然是一个长者,丝毫没有主仆之分。
“回头我想办法,最近您还继续筹备,借着这个由头,把需要联系的人都联系一遍。”
闵总管沉吟片刻,“对了,老太太让通知叁爷回来参加婚礼,本以为他又会推托不归,没想到竟差人回话说准时赶回来。”
四爷闻言睁开眼。
“从南洋短时间回不来吧?”
“不在南洋,说是在广州,在釜山又开设了贸易公司,上周刚从那边回国的。”
四爷没说话,江面上传来鸥鸣和汽笛声,他望过去,轮船正在混浊的黄浦江上缓缓驶过,表面平静有序,水下却浊浪翻涌。
“老叁那个人没一句真话,我怀疑他现在不单纯是个商人了。”四爷淡淡说。
月儿站在小公馆的后院巡睃着,这座后院曾是一座花园,她没来之前,草坪像绿茵茵的绒毯,花不多,但极其规整,全部依偎在角落里,一嘟噜一嘟噜,开着茶杯大小的米黄色花朵。围墙边有一株苦槠树,巨大的树冠一直伸到墙外,树冠下摆着一张白色圆桌和两张白色露椅,四爷有时候会在那里沏一壶茶,临风品茗。
可以说四爷在审美上喜欢极简主义,花园子里仅就以上这些物事。一树、一桌、二椅、一片草坪、一丛花,便成就了一个优雅高级的私家花园。
但月儿来了之后,不过半年,这里变成了马厩、鸡窝、兔栏、鸟巢、还有狗窝。
原来那厚绒毯一般的草坪也变成了给鸡兔提供食物的卷心菜地。
月儿十五岁以前,家人不让外出读书,虽然阅尽家中藏书,学问并不比同龄少女差,但社交和娱乐完全没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娱自乐。养小鸡小兔小雀仔、弄堂但凡有流浪猫狗统统捡回来,清洗干净后自己养起来当知心小朋友。
十几年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到了四爷这里也戒不掉,也不想戒。四爷的后园子一天天地被蚕食,直到最后,昔日风采全然不见了,他无法,索性把那匹寄养在马术俱乐部营地的小棕马也牵回来豢养,权当博美人一笑了。
月儿有了事情做,她每天给小鸡小雀喂食,跟小兔小猫说话,给小马小狗刷毛,忙得不亦乐乎。
但她后来上学了,整个园子就乱了,猫吃了雀子,狗咬了兔子的事情时有发生,最糟糕的是鸟巢鸡窝等维护的不好,鸡仔到处跑。玳瑁和米四粗心,总是弄好鸟巢踩烂鸡窝,围好兔栏撞破狗棚,于是有一次老母鸡就带着它的一列小鸡仔们踏进了客厅和卧房,在四爷的书房地毯上留下一滩黑里透黄的天然肥料。
从那以后,四爷就勒令米四和玳瑁垒窝造栏修马厩。
但是造出来的物事入不了四爷的眼,放在园子里一点品味都没有。
于是四爷就自己动手,只要有空就去园子里扎围栏,造马厩,甚至还编了大小各异的鸟笼和猫罩,吩咐仆佣给猫狗洗澡,给小马刷毛,他甚至自己上手把小马的鬃毛刷的整整齐齐,还打成一排辫结。每每看得月儿目瞪口呆,觉得自己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所以现在看上去,这里是马厩、兔栏、狗窝不假,但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可与德国主妇的餐厅一比高下。
月儿现在来这里其实是来偷师的,学堂的手工考核只剩叁天时间了,她在卧室做了一地的小纸船小风筝,个个丑的出奇,还绣了半只鸳鸯,因为奶娘说像大苍蝇,她也绣不下去了。
四爷做的笼子和罩子极其精巧,她记得上周跑了一只乳雀,剩下的空笼子正好为她所用,小小可可的,她可以照模照样做一个。
谁知找了半天,到处不见那只空笼,直到酣睡的黑背翻了一个身,才发现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黑背抱进了它的狗窝里,且藏在了最角落的地方。它也看上了四爷做的笼子!
月儿隔着一米远呼唤:“狗!狗!把笼子给我。”黑背是受过训练的警犬,如果是四爷这么一唤,它门儿清,分分钟就会用狗嘴把笼子给四爷送过去。
但他不爱搭理月儿,据四爷说它是失宠后吃月儿的醋。
此时,睡梦中的它听见月儿唤它,掀开一只狗眼的缝隙瞥了她一眼,然后哼都没哼一声,又阖眼入睡了。
月儿于是满地找棍子,试图用棍子把那笼子勾出来,谁料棍子刚往狗窝一伸,黑背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往前扑。
月儿吓得朝后踉跄了两步,不意就倒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回头,正对上四爷含笑的眼。
原来,黑背是在欢迎自己的主子。
“四爷……侬回来啦?”
“又捡了什么猫猫狗狗回来糟蹋我的园子?”
“勿有糟蹋。”月儿把学堂考核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四爷教吾做一个伐。”
“好啊,进屋做。”
“不进屋,就个点做。”
她晓得进屋四爷就要亲她,往死里亲,他每次出远差回来都像个狼。
但在卧室以外他就不会,且端然持重。官衔使然,他得顾及身份,断不会给听差老妈子看见轻佻的一面。
她拿出小竹片和细麻绳,打算开工,可是四爷笑骂了一句:“虚多实少的,凭什么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