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替伤者包扎伤口,抬入客舍。忽听得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当下齐声口诵《高王经》,岂知“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音始终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众僧大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骑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法华寺监寺派人到杭州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明,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丘处机给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贫道这次坏了事,此后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贫道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转身出外。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吗?”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江南七怪虽然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心情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难,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可是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宁愿认输。”柯镇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就让你走。”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丘处机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吗?”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在醉仙楼相会。”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木死后,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第三场仍然是输,那也不必再比了。”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睡在床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由人选择。”丘处机见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甚么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想就算你有甚么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丘处机坐了下来,道:“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可是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物,决不能再像后生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甚么怪法子?难道再来比喝酒?”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这番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会想跟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丘处机道:“推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人暴虐,朝廷官吏无耻。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世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很好。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甚么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全金发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甚么可说的?”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甚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这叫作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是为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甚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这番话一顿抢白,朱聪脸上无光,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赶出来,这才稍觉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驾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时再回去作官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坐骑脚程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寻他不着。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李萍粗手大脚,容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至。段天德带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为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被他缚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教我手刃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剑打落,哪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一点儿,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放。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携带的银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鸡肉老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担。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这时李萍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实是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于劳苦,身子又甚是壮健,当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众人正惊惶间,大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甚么部族,但见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后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但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就此晕了过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无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精力渐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忽忽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甚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临安乡下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无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许是打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他从未听到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头来。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害怕,看得很是开心。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郭靖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
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目望着双方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去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也被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双眼如鹰,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骇然。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被他嗖嗖两箭,都倒撞下马来。铁木真夸道:“好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替父亲拔出颈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吗?”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伸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们甘愿为你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败退下山,攻势顿缓。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卫上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半个时辰,大军已被冲得土崩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而走。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颈带木枷,痛受殴辱,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郭靖待大众走远,清理战场的士辛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是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并无俱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笨,终是将门之后,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自觉俨然是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马蹄到临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后又曾遭遇过敌人。右赖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只见他身子摇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嘎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吗?”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眼见茅屋内外实是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了开去,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干草堆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马,向西驰去。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吗?”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这人昨天曾领兵大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知道他是黑袍将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说。”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吗?去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头想逃,已没了去路。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吗?”众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道:“你为甚么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来。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过,两名军士挺着长矛往干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哪里抓得着?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迎了上去。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前日铁木真被哲别这一箭射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脱险境。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尸,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于遇上哲别,却被他杀伤数人逃脱,但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一齐赶来。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