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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窜改经文(1 / 2)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周伯通走入后舱,径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郭靖涨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甚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换衣方毕,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手托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请两位爷胡乱用些。”洪七公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饭。”众少女笑着走出,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么事。”洪七公道:“决不能是好事。这一下老顽童实在是大大的不妙。”舱门缓缓推开,一名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那少女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推开舱门,轻声道:“郭爷到。”

郭靖走进船舱,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舱内却是无人。他正觉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关上小门,踏上两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脉门。这一抓快捷无比,郭靖又万料不到他竟会突然动武,登时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动弹不得。欧阳克袖中铁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郭靖登时胡涂了,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跟我打赌输了,我叫他做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经传给你?”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办事,这就跳在大海里喂鲨鱼。哼,总算他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句话倒是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郭靖便即停步。欧阳克微微使劲,扇端触得郭靖背上“至阳穴”一阵酸麻。

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下来罢。”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服我叔父的独门解药,六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们道儿。”瞪眼瞧着欧阳锋,心想:“你是武学大宗师,竟使这些卑鄙勾当。”欧阳锋见他仍是沉吟不语,说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又有甚么迟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从,那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也不救么?”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欧阳锋回过头来,只见洪七公双手各提木桶,正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眼见两股碧绿透明的水柱笔直飞至,劲力着实凌厉,欧阳锋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左手仍是紧紧握住他腕上脉门。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克大声惊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见侄儿落入他手,当即笑道:“七兄,又要来伸量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般亲热干甚么?拉着他的手不放。”

欧阳锋道:“我跟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有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难受,抢着道:“周大哥给他……给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克跃出船舱,四下眺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周伯通的踪影。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开了手,说道:“郭贤侄,你功夫还差得远呢!人家这么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上十年,再出来闯江湖罢。”郭靖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面*望。洪七公提起欧阳克向欧阳锋掷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帐。你武功再强,也未必挡得住全真七子的围攻。”欧阳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撑,已站直身子,暗骂:“臭叫化,明天这时刻,你身上毒发,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救命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时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欧阳锋双手一拱,进了船舱。郭靖望了良久,一无所见,只得落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寻思:“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得真经,决计不肯罢休,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郭靖想起周伯通丧命,放声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凄然,眼见坐船向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到得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径到厨房中去抢夺了一批饭菜,与郭靖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八九个时辰,洪七公师徒仍是并无动静。欧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两人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可就糟了,《九阴真经》从此失传,到门缝中偷偷张望,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洪七公话声响亮,中气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机警,没中到毒。”他毒物虽然众多,但要只毒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时倒也苦无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谈论丐帮的所作所为,说到丐帮的帮众虽以乞讨为生,却是行侠仗义,救苦解难,为善决不后人,只是做了好事,却尽量不为人知。他又说到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似你这般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我这根打狗棒非传给你不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舱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洪七公跳起身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铁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的不是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右手连扬,掷出钢针,数十条蝮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比起师父来,却是差得远了。”跟着缺口中又涌了数十条蝮蛇进来。洪七公射出钢针,进来的蝮蛇又尽数钉死在地。却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动,愈来愈多。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眼见毒蛇源源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猛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后心。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但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微感惊讶,上步反掌横劈。郭靖知道再也难以硬架挡开,当下左掌引带,右手欺进,径攻欧阳锋的左胁。欧阳锋这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斩落。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毒蛇便不断的涌进来,自己与师父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来招,右手着着抢攻。他左挡右进,左虚右实,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来。欧阳锋从未见过这般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讲到真实功夫,就是当真有两个郭靖,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实在太奇,竟尔出敌不意,数招间居然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一怔之下,便已想到应付的法门,“咕”的一声大叫,双掌齐推而出。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疾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甚么英雄豪强?”纵身“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飞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克踢了个筋斗,回臂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欧阳锋斜身还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对手,何况他伤势未愈,以二敌二,我方必赢无疑。”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际眼观六路,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数尽数接了过去。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侧过身子,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阻拦。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克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高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相碰,飞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攀援,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来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起,右足踢向欧阳锋面前。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飞起来,长笑声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颇占优势。欧阳锋眼见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座船向东而驶。主桅脚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阵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我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欧阳锋急叫:“快将蛇撤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欧阳克听叔父语声甚急,一怔之际,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勃然大怒,猛地想到:“我们的蛇儿怕尿。”

木笛声中,蛇群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欧阳锋装在大竹篓中,用数百匹大骆驼万里迢迢的运来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兽粪尿。旗杆下数十条毒蛇被淋到热尿,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众蛇奴一时哪里约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见诸人大为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兴。唉!他绝世武功,却丧生于大海之中。黄岛主和老毒物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却能淋到他二人头上,我和师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欧阳锋这记绝招当真厉害,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何况连尿也撒干了。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来。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两位下来饮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抢夺,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药,只得强自忍耐,无可奈何之余,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又饿又渴,头脑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气。挨到将近午时,阳光正烈,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只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哪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飞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连声长哨。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只可惜雕儿太小,负不起咱师徒二人。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来此。”两头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爱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来折磨人。我一生只练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东西,你道是甚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极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条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条东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条东西是甚么?”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虾蠕蠕而动的情状,不禁一阵恶心。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底下喷上来的酒肉香气。他说一阵,骂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么?”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见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的经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把经句任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被他识破,这便如何?”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吐纳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页,黄药师的老婆默写过的,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过背过,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过是依照师父所传的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经中说“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成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是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捉狭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金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甚么又不见有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甚么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是以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欧阳锋始终没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哪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部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改乱删?至于上卷经文中那段咒语般的怪文,郭靖更将之抖乱得不成模样。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奴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奴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当下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船舱中一团漆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当下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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