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了。”卜乘一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日头计算时间,立刻拿起竹筒送到他唇边。
“这是……”李由以为还是那难以下咽的苦药汤。
“只是水而已。”
于是李由喝了,他的嘴唇干裂,温开水如同蜂蜜般甜美,而后,卜乘又给他喝了一些稀粥,李由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一点力气,至少能说话和思考了。
“我睡过去时,发生了何事?黑夫去诈降,结果如何了?”他终于理清了头绪,急促地问道。
卜乘下拜道:“敢告于都尉,早上的时候,百将徐扬叛逆,欲劫持都尉出逃,已经被平定,他与手下三十人均已被军法官正法斩首!”
“什么!”
李由大惊失色,他昏迷时指定的假五百主黑夫不在城内,又产生了内讧,这还了得,楚人是不是都乘机攻击来了?
“这倒是没有,徐扬等叛逆被平定后,百将也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在城中激励士卒,两刻前出城击敌……”
卜乘其实也是坐立不安,再顿首道:“但结果如何,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方才震耳的喊杀声,已经停了……”
“原来如此。”
李由感觉自己脑子很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没有轻信卜乘的一面之词。徐扬是他的老部下了,虽然此人能力有限,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吧?难道说此事有什么隐情?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预定的战斗已经开打,甚至都结束了,李由不知道,在经历了一场内讧后,秦人还能不能齐心协力,先前预想的突围是否能实现?
也许会出现三种可能性,第一,秦人完胜楚人,计划完美成功。其二,秦人只是勉强冲开了一条道,黑夫会带着剩下的人突围而走,丢下李由在城内。其三秦人战败,楚人杀入城池……
若是第二第三两种,那李由就彻底完了,不止是他的人生,就连父亲的仕途也会大受影响,秦国廷尉李斯之子战败被俘……多么耻辱的事啊。
李由甚至都开始思考自杀的方式了,父亲深得秦王信重,未来肯定是要做丞相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决不能连累他!
“父亲,由若当真回不去了,绝不会苟活……”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
“来了。”
卜乘一个激灵地站起来,李由也看向了门口,但他们却不知道,来的究竟是楚人,还是秦人?
李由大惊,本想坐起来去拿剑,却感觉自己软弱得像只病狸,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判决。
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入室内,甲胄哗啦作响,他单膝拜倒在地,朝着李由拱手道:“下吏黑夫,拜见李都尉!”
黑夫身上依然沾着些血腥味,眼睛也红红的,也许,是被冬日的风沙迷了眼……
“免礼,战况如何了?”见是黑夫,李由面露喜色,在卜乘搀扶下侧过身问道。
“托都尉的福,楚人大溃,我军大胜,重围已解,随时可以离开此地!”
“善,大善!”
李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选择黑夫来做假五百主,是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如此一来,徐扬的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李由甚至提都没提那件事,直接问起战果来。
时间紧迫,黑夫便简单地汇报了下军法官清点的情况。
尽管这场战斗是靠着一次冲锋就赢下的,时间短暂,但因为战况激烈,死伤人数并不少。跟着黑夫冲入楚阵的七百秦人,伤亡将近两百,尤其是那一百陷队之士,包括屯长槐木在内,几乎折损了一半,再也回不到故乡。而三百名秦国俘虏,也死亡重伤一百。
楚人则死了四百左右,还有一百做了俘虏,其余都溃逃了,东南北三个方向逃的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倒是有十多辆战车困在阵中,被楚人抛弃,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有了这些马匹车舆,那些轻伤的兵卒,便也能一起带走!”黑夫如此道。
李由最关心的却不是这点,他追问道:“你方才说,生俘了楚国胡公斗然,那楚军的旗帜可缴获到了?”
“除了寝公孙奉的旗帜未得,其余旗帜,有胡公斗然之旗一面,千人率旗一面,百人卒旗七面……”
“好!旗帜亦是功劳一件,有了它们为证,这次的斩首数,也可以让国内的法吏相信了!”
李由很高兴,军法有言:自尉史而下尽有旗,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
此战的斩首数,甚至可以报个七八百级!他当然明白,此战的斩首,是不可能也没时间带回去清点的,所以只能让军法官统计一下报个数,再交上缴获的军旗为证明。
除了俘虏敌将、缴获军旗、斩首四五百级外,还有解救其他部队,也是一件功绩。正所谓“前吏弃其卒而北,后吏能斩之,而夺其卒者赏。”意思是前方的将吏抛弃他所属部队逃跑的,后方的将吏能杀掉他,并把他的部队收容在一起的有赏。
李由暗暗算着这些功劳,又看向了黑夫,心里有赞赏,却又有些遗憾甚至是艳羡,因为这些功绩,若能算到他这主将的头上,至少能抵消先前在项城的覆军战败之罪,非但不必削爵,甚至反升一级!
可这场仗,终究不是他打的啊,从诈降到励士,再到指挥破敌,都是黑夫一个人的表演,李由在此期间只是在屋子里昏昏大睡,顶多是作为上级,能沾点光,降低些许罪责。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至于没脸皮到夺黑夫之功为己有,便勉强笑道:“此战全是黑夫指挥得当,四功合计,怕是能连升两级,直接成为公大夫了!”
然而,黑夫却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而是诚惶诚恐地下拜道:”都尉何出此言?这一战,吾等之所以能大胜楚人,除了兵卒用命,齐心协力外,难道不是全靠了都尉事先定下的计策么?”
“我……定下的计策?”李由眨了眨眼,但并未出言,而是看着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黑夫笑道:“都尉怕是因为受伤太重,一时昏迷,竟忘了一些事情。”
“从派我诈降,再暗暗嘱咐我出城击敌的战术方略,以上种种,皆是出于都尉之口,下吏只是奉命执行啊!黑夫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要论功劳,也是李都尉这劳心者的首功!下吏作为劳力者,沾点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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