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少府丞黑夫,近来在做何事?”
甘泉山林光宫中,李斯抬起头,看着刚从咸阳过来的中子李同。既不问他过去半个月家中可好,也不问长子李由从长沙郡寄来的书信说了什么,却对过去极少提及的黑夫莫名关心。
李同虽觉奇怪,但还是拱手道:“禀父亲,那黑夫当上少府丞后,先与章少荣游走于咸阳周边近水的区域,在镐池附近设了工坊。而后又向少府苑丞索要五苑之木。”
李斯颔首:“如此说来,他在陛下面前扬言欲造之物,与简牍一样,是树木制成的?”
李同道:“我还听人说,那些树木统统被泡在镐池里,但而后,黑夫竟将上千名工匠、隶臣都打发回家,说是种完麦后再来,手边只剩下百余人。”
他忍不住道:“陛下只给了黑夫三月时间,此子竟是一点不急?我看他是过去数月在宫中太顺,有些飘然了!不然为何三番五次去内史腾府邸,却一次都未来我家拜访?这黔首怕是早就忘了,他能有今日,靠的是谁提携?”
“糊涂。”
李斯训斥中子,在他看到,虽然李同是来到咸阳后,自己手把手教导的,但其政治智慧却比长子李由差了许多,黑夫刻意不到李斯家拜访,分明是得了李由嘱咐。
不仅是黑夫,章邯、张苍等被李斯庇护提携的人,私底下也不怎么往李家跑。
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
李斯需要保持自己“不党”的形象,而不是宾朋满座,广布党羽的“誉臣”。
与糊涂的中子不同,他看到,黑夫虽然没有给他送一份礼物,但却在有意拉着张苍、章邯等深深打着李斯印记的人做事。
这正合李斯之意,张苍淡薄名利也就罢了,对于章邯,李斯虽然欣赏,却没有越权提拔他的理由,若章邯能蹭上黑夫的功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黑夫如此优哉游哉,当真能做成事?”李同有些不信。
“汝伯兄曾说过,此人虽出身卑贱,却极有见识,做事十分可靠,从不无的放矢。”
李斯隐隐感觉到,黑夫和他是一类人,不甘于卑贱之位,不愿整日活得像只厕所里担惊受怕的老鼠!急切地想要脱离原本的阶层,向权力的高山攀爬。
如今,厕鼠已置身仓中,能不能出彩,全看他能否抓住机会了。
“若真如他所言,顺利制出轻薄似帛,便宜如木牍的‘纸’来,对秦而言,当真是大功一件!”
作为廷尉,李斯很清楚,秦制与六国的一大不同,那便是坚持“文书行政”。
李斯亲自增补的《内史杂律》中指出:“有事请也,必以书,勿口请,勿羁请。”不论是多小的事,下级都需以书面公文的形式向上级汇报工作,不得口头禀报了事。
此外,《金布律》中有规定,“官相输者,以书告其出计之年,受者以入计之。”官府输送物品,应以文书通知其出账的年份,接受者按收到的时间记账,如此不仅能精确上计,还能追查责任。
这种“文书行政”在各郡县广泛推行,所以每年都需要海量的竹木简牍。然而简牍笨重,休说搬运的人了,就连李斯每天审阅郡县送来的法律爰书、乞鞠,都累得乏力。储存运输起来也不便,一卷卷的竹册太占空间了,所谓的学富五车,不过是数十万言而已。
随着天下一统,中央和郡县处理的政务与日俱增,简牍的不便之处更加明显,秦朝上到皇帝,下到斗食吏,迫切需要一种新的书写载体,来提高行政效率……
“这也是陛下如此重视此事的缘由,黑夫,算是赌对了!”
李斯很欣赏聪明人,并不担心黑夫立功得宠后会脱离自己掌控。
不同于为秦所用则必为宰辅的韩非,黑夫出身太低,年纪太轻,未来十年顶多做到郡守,不足以对李斯造成威胁,反而能成为他子嗣的盟友……
“你回咸阳之后,要注意黑夫的一举一动,时常向我禀报。”
李斯如此嘱咐李同,随即才拆开了李由从数千里外送来的信件……
他的眉立刻皱起来了,因为这封信是在行军途中写的,还透露了部分洞庭郡公文里没有描述的细节。
“洞庭郡越人受西越及楚遗民鼓动,以城邑反秦!”
读完后,李斯冷笑道:“洞庭、长沙二郡备警的大事,洞庭郡守竟只说是小的部落骚乱?看来南方,并不安生啊!”
……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狐狸,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
黑夫将造纸的大本营也设在这里,因为此处不但有流水之利,可以建立几座水碓房,还有池沼可以将运来的树木浸泡。
时值七月,附近的妇女则收了地里种的葛麻,在池中沤麻沤纻(zhù),为织冬衣做准备,她们一边劳作,一边指着池中的木头议论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