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问你姓名,你便说自己是项籍,可记住了?”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向叔父保证道:“侄儿省得!”
“你叫什么?”仆从套车辕时,项梁突然回过头问道。
“项庄……”少年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在叔父严厉的眼神下改了口,抿嘴报出了远在故乡下相的堂兄之名。
“我叫项籍!”
“切记不能答错,不然,项氏族矣!”
项梁又仔细嘱咐了一遍,这才拍了拍项庄,让他坐在车舆里。
车是普通的劣马陋车,项庄从小坐惯了高车驷马后,总觉得狭窄难以容身。但没办法,叔父告诉他,楚已亡,楚人成了亡国奴,项氏也不再是四世执圭的名门望族,而成了“山东迁虏”,必须谨小慎微才能生存。
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没忘记他们,在迁徙令中,便有项梁的名字。
再强的地头蛇也怕离窝,项氏若被连根拔起,离开了熟悉的江淮,恐怕会元气大伤。
好在项梁耍了一个小心思,他买通了下相的户吏,与弟弟项缠(项伯)分家,因为泗水郡文书上说的是“项梁迁之”,于是项氏便一分为二,项梁携家眷入关中,项缠和项声则带着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说,他兄长之子项籍也要一起迁徙,但项梁知道项籍的性情,年纪虽才十三,却天生神力,脾气暴躁,是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的主,加上他极度仇视秦人,带来关中,容易闹出事非。于是便在户吏登门统计籍贯,书写验传时,让另一个侄儿项庄冒充项籍,带来关中。
项庄比项籍略小,却沉默寡言,腰间挂着一柄未开锋的剑,看着车侧的栎阳街景出神。
入关的十二万户迁虏,一部分继续迁往陇西、上郡、北地、巴蜀实边,剩下的一半去咸阳以南的五苑开荒种地,其余则被分散安置在内史各县。
项氏和不少楚国豪贵,便落户于栎阳,他们九月底才到,刚安顿下来,今天是项梁第一次带项庄出门。
马车上,一阵风吹来,纵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个哆嗦,也不叫冷,只是皱着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这样,再过两月还了得?
他怀念温暖的东楚,怀念泗水边的下相,夏天温润的河水中,整个家族的男孩在水里嬉笑打闹,女孩则举着莲叶当伞,坐在舟上看着他们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满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错,从淮南运来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撑不下为止……
项庄不喜欢北方,不喜欢关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为何如此高兴,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出入于市肆,满脸堆笑地相互道贺,行礼的方式奇丑无比,里闾中还有人站在木墩上,给家门更换桃符,就像是过年一样。
“秦地十月初一过年。”
亲自驾车的项梁解释道:“今日便是正旦。”
项庄睁大了眼睛,感觉不可理喻。
年怎么能十月就过?
这也是项梁挑今天出门的缘故,和秦地许多地方一样,整个栎阳都沉浸在节庆的气氛里,官府休沐,平日里死死盯着山东移民一举一动的小吏也松懈,回家吃黍臛去了。
这种气氛下,项梁正好去拜访故人,以拜年为名,打听一些消息……
栎阳虽只是一个县,城池却不小,因为这曾是秦国故都,秦献公为了与魏国争雄,特地将都城从雍城迁至此处,秦孝公时才迁往咸阳。栎阳遂冷清下来,但随着十多年前,郑国渠开工,途径栎阳北部,栎阳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粮仓,近年来越发繁荣。
项梁也是走了不少关系,才让自家的迁徙之处既不是巴蜀那种偏僻边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咸阳。
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天下安定,则客居栎阳,教训子侄,使勿忘国仇家恨;天下有变,则可遁身东返……”
胸怀异心,项梁便需要一个灵通的消息渠道。
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马车停下,项梁下了车,让身后跟着的仆役将贽礼交给自己。
贽礼是山东贵族相见的礼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访地位高者,进见之时,必有贽礼,眼下项梁拿在手里的,便是一只风干的绿头野鸭,楚地称之为青首,中原则叫作“骛”。
项庄在楚国灭亡前,也没少跟家中人去参加宴饮,也记得一些饮宴规矩,便轻声道:“叔父,吾家过去拜访别人,不都是持羔么?”
项梁苦笑:“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骛,工商执鸡。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国,也不是上执圭了,只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项庄垂下头,在下相时,他堂兄项籍每每念到这个词,都会大发雷霆,说这是奴隶的意思。
当时他还感触不深,入关中后,才明白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们背过《离骚》,项氏也是芈姓子孙,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血脉,在楚国时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后,却只是区区黔首……
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无冠带,在地里刨食的普通秦人农夫!
项梁只没告诉项庄,这风干的青首腹中,还藏了整整一斤黄金!
拜访的尊者家在一个里闾中,里监门看到他们楚服装束,立刻警惕起来,吆喝着叔侄二人出示验传,说明来这的缘由,并在木牍上登记,才放他们入内。
据说在秦国,每个里闾都如此严格,但项梁却以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统天下的胜利中,享受着从六国掠夺的财物,已经日益松懈了,过去无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却能插进一根针……
到了一户高门大院的后门处,项梁整肃衣冠,亲自上前敲门,很快门打开,一个皂衣仆役探出头来见是项梁,露出了笑,待门大开后,又看到后面跟着的项庄,不由骂道:“自己来就是了,还带个孺子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