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平日里也喜欢表现得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坐牛拉的陋车,丝毫不引官府注意,外来的秦吏,只以为他是个老实的猎户。
然而在黑道,朱家的名声却远播齐楚,提起他的名声,人人都要翘起大拇指,夸他“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于是众人尊之为“朱信陵”,只与那位“海外孟尝”的沧海君齐名。
暗地里,愿意为朱家做事的齐楚轻侠,数以百计,虽无主仆之名,但他们却甘心父事之,是当地隐性的势力。
但现如今,朱家却穿着破烂皮衣,简陋的帽子,背上一柄单弓,看上去像是普通猎户。
十天来,他每日都藏身于沂蒙山松柏之间,只盯着一条小径,从日出等到日落,任由蚊蝇叮咬,也不知在等什么人。
终于,三月初七这一日,人迹罕至的沂蒙深山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位素衣士人,一只履已不翼而飞,身上有不少荆棘划破的伤口,但手中的短剑,却丝毫没有放松。
朱家眯着眼,确认再三后,才发出几声鸟鸣,露出身形来。
那中年士人看到朱家,仿佛松了口气,匆匆向前迈了几步,正要对他打招呼,却徒然摔倒在地……
……
张良醒来时,外面已经入夜,也不再位于山边的猎户小屋,而是被转移到朱家隐匿在深涧中的小庄园内,一些受朱家帮助的六国之士,因为失了国家,只能留在这里,甘愿风餐露宿,做他门客。
“客归矣。”
朱家换上了一身劲装,在一旁看着张良颔首,随即肃穆起身,朝张良长拜及地!
“子房做的大事,已传遍琅琊、薛郡、东海,如今朝廷正大索天下,势要捉住你!”
朱家露出了钦佩的眼神:“彼辈至今依然不知,莒南刺始皇帝者,韩人张子房是也!”
张良是为数不多朱家协助一次后,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他当年帮张良从楚入齐,时隔多年后,张良归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大力士,似乎是海东夷人,不怎么说话。
弟死不葬,谋划十载,从沧海君处辗转回国,亲自走遍齐、鲁、燕、赵,四处寻觅合适的地点,几次埋伏,又几次没有下手。
朱家知张良有大志,也欣然答应帮忙,他助张良打造了大铁椎,又将这个饭量很大的力士留在沂蒙山藏匿。张良这几年间行踪神秘,几次回来带着力士出门,又几次空手而归,没想到,在最后一次埋伏里,他终于出手了!
不动则已,一动则血流五步,天下素缟!
然而此时此刻,张良眼中,却无行刺后的喜悦,只有朱家先前从未见到的悲伤与迷茫。
“大铁椎死了。”
自从韩国灭亡,亲弟死于秦军流矢之下后,张良很久没这么难过了,他叹息道:
“我的算计还是不够缜密,秦卒追捕速度比想的要快,大铁椎为了让我走脱,向南奔走,吸引秦卒注意……”
张良依然记得,当发现无法两人一起走脱时,大铁椎毅然转身,只丢下了一句话。
“君子的命,比我有用!”
他那决然的身影,让张良想起了历史上,士死而冠不免,结缨赴死的子路……
张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铁椎力竭中箭而亡,尸体像小山一样倒下,秦卒围了过去,手持戈矛不断起落。
“夷人之中,亦有忠勇之士!”
张良擦干了泪水,继续躲进深山迷雾里,按着记忆上路,东躲西藏,终于回到了沂蒙山,与朱家约定好的地点。
但与张良想象的不同,那一椎掷出去后,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轻松。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后,随之而来的,或就是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张良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他仍相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天经地义,鲜血只能用鲜血来抹除!
他现在只做了第一步,刺秦报仇,张良的人生目标中,还有“复韩”这个大志愿需要去完成!
再说了,如今还有极重要的事未曾确认……
正巧,朱家也问起了那件事,他低声对张良道:
“子房,我就问你一句,秦始皇帝,到底死没死?”
张良无奈地抬起头:“我曾闻,卞庄子曾刺虎,但那是两虎相争,疲乏之时,才能乘隙而入。若有勇士欲射雄壮之虎,必发弩而遁,若虎不死,必怒而逐其后,人跑还来不及,岂敢回首望之?”
他苦笑道:“吾等也一样,当时事情发生太快,只知道铁椎击中六辆金根车之一,大概使之车毁人亡。至于秦始皇是否在车上,死还是伤?我说我也不知道,朱大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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