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城的厮杀声停了,残垣断壁安静了下来,唯有高空闻到死人血肉味道,盘旋而至的鸦群发出难听的叫声。
身披黑甲绛衣的秦人老兵,也像是在死尸间觅食的乌鸦,走在倒地的轻侠、海寇之中,对未死者补刀,手脚麻利地割下他们的头颅,将头发打结,拴到腰间。
有人腰上已挂了三四个头,走动时相互碰撞,像是酤满酒的酒囊,深色的血从断颈往下流,沾满鞋履。
秦人老兵却对此熟视无睹,相互说笑着干活,对经历过一统之战的人而言,这一幕是司空见惯的,地上的不是头,而是钱袋、地契,他们也像割庄稼一般,不断弯腰,手起剑落……
来自东郡、河内的新卒就有些接受不能,他们已经在旁边吐过一遭,战战兢兢地站在写有“胶东守尉”的大旗下干看着。
擎旗的人,便是正在重新蓄须的刘季,作为黑夫亲自指定的擎旗官,他没有参与战斗,看向战死轻侠的目光,十分复杂。
十多年前,刘季也是乡间的无赖轻侠,偷鸡摸狗,任气好义,崇拜信陵君,也会为了酒肉之恩,为张耳打仗,还在外黄之战里,杀过一个秦兵……
“若那时我死于外黄,便是与这些被杀的齐地轻侠,一个下场,没了头颅,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老刘有些后怕,他是个聪明人,若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有些惋惜。
但另一方面,刘季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秦吏,身为亭长,手持绳索和尺牍,在乡间抓贼,对本地人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遇上外地跑来的亡命轻侠,犯了法,刘季也少不得带人去捉,将其格杀当场,砍了头颅,喜滋滋地报功。
双重的身份,让他在这场仗里,很不好过。
但比起一般秦吏秦卒“杀贼立功”的心态,刘季更多的,却是对田氏兄弟的敬佩惋惜……
田横虽然废了一条腿,但十分悍勇,又有一身武艺,奋勇而战,在断壁残垣里游走,躲避箭矢,连杀数人,最终才被同样勇猛的曹参近身刺死。他的头颅已经被斩,献到黑夫面前,尸身留在原地。
但直到死,直到被斩了头颅,田横依然手持兵刃,秦兵试图松开他的手,却根本掰不开,只能作罢,此刻看去,他仿佛真是猛志常在的刑天……
至于这场动乱的发起者田儋,他也死了,死于乱箭之下。
为了守住田儋的头颅尸身,剩余的数十名轻侠门客无不奋死而战,最终全部覆灭,尸体倒伏处,是“灵姑”大旗,这是齐国执政的标志,那上面画着的两条交龙,如今染了点点红色,仿佛泣血。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众人,此刻却只剩下遍地尸骸,了无生气,人若有魂魄,他们或许正在上空集合,听田氏兄弟号令,一起赶往齐人的“黄泉”蒿里吧……
回想那悲壮的一幕,刘季不由暗赞:“田氏兄弟能得士,有高节,宾客轻侠慕义而从死,岂非至贤!皆英雄也!”
虽然他们不识时务,在不该举事时首义,孰为不智慧,刘季赞其志气,却不赞同他们的方略。
但在刘季看来,不平则鸣,奋起而战,纵然失败而死,却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也好过窝窝囊囊,终日惴惴如鼠!
刘季说的正是自己!当初黑夫派人以万钱贺他新婚时,他本有机会窜逃入野,可最终思虑再三,在萧何提议下,选择了最可能得活命的路——主动找上门,向黑夫请罪。
按照刘季的设想,换了一般人,自己这种小人物既然请罪,大人物很大可能会释而不咎。但黑夫却有些不同,虽然饶了刘季不死,却也不放他回家,而是留在胶东,指使他做这做那,要么是马前卒,要么是擎旗官,总之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
若非这位郡守是有妻有子的,刘季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要求呢……
这种猫爪下老鼠般的日子可不舒服,刘季倒是想走,但胶东人生地不熟,更有黑夫的门客监视,苦于没有机会,只能忍着。
田氏兄弟,做了他想做却没做的事,所以刘季才会心生佩服,赞一声“英雄”!
此时此刻,秦卒忙着砍头,秦吏们则在秋后算账,网罗造反者的过错,给他们定罪,诸如谋逆、杀吏、抢劫、奸淫掳掠,但是在刘季看来……
诸田为家族而战,何错之有?
轻侠为自己而战,何错之有?
自私自利?祸害齐地?连累百姓?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