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昼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籸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籸盆岭”的地名,“籸”这个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籸”。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时,须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籸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籸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籸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籸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籸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籸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籸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籸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籸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持。”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籸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
即使是像籸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黝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没有!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
“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一脚踏着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沉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
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祖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籸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
“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
“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籸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
“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青绸束发,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
“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度未曾放慢,却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得拼命加紧攻击,主客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
“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
“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蓦地露出一脸的阴鸷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瘦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
“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
“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
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铁骑队的冲锋线奔去,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着,倒地不起的同伴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拚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垒前方人墙层迭,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狂气,前仆后继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淹没在黑压压的暴民之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
“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