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眞是小巫见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i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眞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即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炉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
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种物事能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跟,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的藕脂色,彷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一一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
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
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
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只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尙不敢说精通,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尙称勉强,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一解。”
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
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
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插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妖刀!”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
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
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又是什么身分?”
步上方塔第1一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笑顾姐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
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眞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艇狩云全没当眞。以鬼先生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才是抵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分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蛆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
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圑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约是蛇身的圆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
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眞龙残躯,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获得眞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二一枚方孔———”
“没错。”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插入底层祭坛,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
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呑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就眞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的质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龙?茫然片刻,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
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炉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蠹,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
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眞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眞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尙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提他安插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愼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那些个犲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眸道:“就算这底下眞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现在的盘算。”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
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犲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识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蛆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