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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七十折 彼梦如是说时曾经(1 / 2)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镪!”

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的及时,少不得要被划伤肩臂。——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径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径拿厚重的刃末当盾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后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他更从容些,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招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称著,媚儿干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予令他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卫后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退后,距离陡的拉开,而石刃的反击便于瞬间发动——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长柄铁链,巨刃点、拨、挑、刺,使得竟是长枪法!兵器形质虽颇不合,仗着万劫の长一径施展,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连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哧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炮朽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闷胀如窒,几欲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声道:“媚儿,别忙。等会……再等一会。”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

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合的璞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刃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袖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の杖,化成一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径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势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比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径行反击,即时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经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的最强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の,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五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捲,表面綻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击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而过,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经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节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兵的奇寒冻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己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守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他的言行举止,以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阵字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中颇生忌惮:“此间事了,需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于{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

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炉禁道の天险,鬼先生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

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难以克制的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尤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环抱,把脸埋进双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见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一软,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儿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芊芊玉质一指,红着眼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捡,偏偏挑小和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

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里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醒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冷炉谷中的遭遇。”

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的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手,将冷炉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是追问“他人呢”、“你有没有见着”、“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

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娥眉紧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的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除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此际世上最该死的女人。

“别担心。”

媚儿大方的安慰她。

“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把冷炉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派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惜一切也要替他报仇……这份坦率直接,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炉禁道攻之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

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对罢?”

“……嗯。”

染红霞点点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

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

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领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形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胜负在身后,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撸管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领的小路,原因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守云年事已高,这条路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搀和进去。

经万安擎、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陆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撸管图里标识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胜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胜年老佝偻,个子比他还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籍月色远眺,约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陆。

薛百胜暗忖:“终不能堵着气上那劳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对个说法,免生差池。”

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掸了掸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扇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还跳山,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忍耐片刻,得到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胜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歇一会罢。”

寻一株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胜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胜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而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纸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胜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の天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到薛尚那孩子如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娇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的奇迹,教琼飞一出世变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忧扞格,无论如何薛百胜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藉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旗,令薛百胜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翻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胜的年岁,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门七玄了——“我观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鸟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哩。”

薛百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

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相当成功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吧,时间不多了。”

老人收起笑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为你能当上七玄共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蠨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文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老神君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门青面神、天罗香蚳守云,是能放下嗣派、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胜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

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电话,薛百胜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主大位,毋须趁便取之,宗主勿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的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争什么?留下便是!”

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胜手中木匣!

“……不好!”

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镪”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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