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过后,阿妍立即下令清场。
垂询过耿典卫,确定妖人是独个儿犯案,并无党羽随行,她便让金吾卫退到走廊上去,严密把守通道,不让闲杂人等进出,等于是下了封馆令,只派人去寻金吾郎回来,顺便通知山道上的骁捷营驻军前来支援。
鬼先生全身十余处骨折,不计糜烂的双掌与沉重的内伤,也已是废人了,再无威胁可言,毋须多派人手看管。况且,以其「琉璃佛子」的身份,一旦走漏风声,阿妍的立场将会变得极度为难——谁都知道,琉璃佛子之所以能在央土教团平步青云,全因攀上了皇后娘娘这束金枝。
嫁入禁中的阿妍为排遣寂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礼佛甚诚。其时她与独孤英新婚燕尔,也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小皇帝为讨她欢心,奉佛子为上师,执弟子之礼;大报国寺从此鸡犬升天,乃至后来果天多涉政务,连阿妍在深宫禁内都听过「髡相」的市井笑谈,皆因她搭起的这条桥。
主管教团事务的宣政院总制赵希声赵大人,年内将要致仕,新的继任者据说便是琉璃佛子,太宗朝建立的团院制度至此不存,想也知挡了多少文人的晋身路!阿妍谨守本分,不过问庙堂大政,不清楚这究竟是谁的意思;然而,中书大人既未反对,在损利一方的眼中,这笔帐算是记在央土任家头上了。
若佛子侵入栖凤馆、奸淫侍女,意图染指皇后的罪行被摊在白日下,绝非枭首示众,或教大报国寺举寺填命这般好打发。一旦失却皇上的支持,央土教团首当其冲,立即成为文官集团的箭肥——不趁机将这帮痴心妄想的秃驴打残打死,士大夫岂有立身之地!抱持这般想法的人只多不少。她那缘薄的权相父亲多年来八面玲珑,宛若涂了油的新磨鼎镬,黑的、白的……什么都沾染不上,除却任逐桑手段高明、任家实力雄厚之外,有个皇后女儿,毋宁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枚定心丸。
这下可好,她举荐、宠信的教圃上师,竟是名罪大恶极的淫僧,敢于凤跸中滥伸魔爪,恣逞兽欲,谁敢保证娘娘与之无甚苟且?除陛下之外,再无男子的皇宫大内,这厮一贯出入自由,与皇后说法亦常摒退左右,辟室密谈、不避嫌疑,无怪乎皇后与陛下屡传不睦,自是受到姘头蛊惑,乃至凤仪有亏,秽乱深宫!……这般恶毒污蔑,不日内便将轰传天下,多年来梦想扳倒任逐桑、好取而代之的人们——阿妍便不知是谁,也确信必然存在!—将欣喜发现:央土任家最稳当的靠山,此际已成了最大的罩门和痛脚,该期待这些人宽容放下,抑或如嗅着血腥的鲨鱼,疯狂地包围撕咬?
光想阿妍便不寒而栗。
此际再自责识人不明,也已无用。她和任家都需要应对的万全策,不容丝毫错手。
所幸奸人满脸血污,重创后的身躯又畸零得怕人,再加上「琉璃佛子」从未以赤身露体的荒诞形象出现在人前,她甫一回神,即将金吾卫士及随后赶来的内侍女史通通逐出,连昏迷不醒的任宜紫等主仆三人,都教太监安置他处,偌大的凤居中只留下耿照与明栈雪二人。
荷甄毒发难以自己,动用几条大汉都无法将她自妖人身下拖开,耿照只得轻轻一掌,切得她不省人事。明栈雪主动抱过,翻开荷甄眼睑,捏开牙关等观视,又替身子泛起大片潮红、不住轻搐的少女号脉。
阿妍见她手法熟练,蹙眉道:「你学过医么?」
明栈雪正欲放落荷甄,起身应答,阿妍赶紧摆了摆手,和声道:「你温柔有礼,我很欢喜。适才情况凶险,蒙你舍身搭救,我没当你是外人,那些个俗礼,在人后就免了罢。我同耿典卫说话,也是这样的。」
明栈雪故作迟疑,片刻才温顺地点点头,细道:「是。我……家父在邺城开过医馆,虽说技艺传子不传女,自小却是帮忙惯了的,略知皮毛。」
阿妍微露赞许,连连点头:「那也不容易了。」
瞧明栈雪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她……她怎样了?能治好么?」
明栈雪摇摇头,无助的目光转向耿照。
耿照沉道:「回娘娘,此毒按说以男子阳精可解,然而奸贼所用,乃是精炼后的毒药,荷甄姑娘已饮下许多精水,仍无法恢复神智,依臣看……情况恐怕不甚乐观。」
过了一会儿,随行的太医奉诏前来,将荷甄带下,再三保证会尽心治疗,阿妍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守在门外不敢离开的一干女史,见娘娘一身旅装,均感诧异,请旨要服侍娘娘梳洗,阿妍摆手道:「收拾一间宽敞舒适的空房,服侍毅成伯夫人洗浴更衣。办好之后,你们都下去歇息罢,明儿又是一整天,须养足精神。我能自理,只不想有人打扰。」
女史知她疼爱荷甄,心里定然难受,不敢违拗,领着明栈雪退了出去。
耿照单膝跪在锦榻之前,看似垂首,其实目光须臾未离瘫软不动的鬼先生。
倘若可以,这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鬼先生正法——在撬出他所知的阴谋细节之后——哪怕会伤了老胡的心,耿照已有觉悟,绝对要让鬼先生得到应得的惩罚。
但不通政务如他,也知此刻鬼先生的生死裁量,已非关狐异门、七玄同盟,乃至他耿照个人的恩怨,稍有不慎,将引发平望都内的巨大风暴——对那些利益相关之人而言,能不能杀、要怎么杀,须经精密计算,取舍之间影响甚钜,是非曲直、刑罪相称等,恐非这些人的首要考量。
况且当着娘娘之面,也无法执私刑予以制裁。
换言之,即使鬼先生二度惨败,仍握有护身符,令此刻掌握绝对优势的耿照,难以下手格杀。「很……很不甘心……对……对罢?」
面色灰败、气息奄奄的垂死妖人咬着满口血污,勉力露出一丝扭曲破碎的狞笑:「这……这回……你……再杀……杀不了我……下……下回……我……再……回来,定……定教……你……悔之……悔之莫及……」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将你送回泥犁地狱。」
耿照静静说道:「这是你说的,现下我如数奉还。我并不怕你,不怕你忽然出现,不怕你闯进谁的平静生活之中,使出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该怕的人是你。我随时准备好对付像你这样的人,你的阴险招数至多得手一次,且决计扳不倒我,随之而来的反击,将沉痛到令你后悔没带着得来不易的侥幸,亡命到天涯海角去。
「我衷心希望你回来,我们做个了断,不过你得快。说不定待你回转时,这世界已被我彻底改变,成为一处让你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连存活都觉痛苦的地方,天地将从骨子里惩罚你,追着你索要一切你应付的代价,清清楚楚,丝毫不让。」
他未对狼狈不堪的敌手施予苦刑,折磨伤体之类,然而,这段淡淡的话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将鬼先生原本狰狞得意的笑容压得扭曲僵冷,刹那间竟有些动弹不得,只余悠断无力的困难呼吸。
改……改变这世界?如何才能……你不过是个狗运亨通的愚蠢乡童罢了,哪来的自信,吐出这等荒诞傲慢的言语?
鬼先生急遽喘息着,回过神时,才发现两人的立场,居然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微妙的转换:他本以为自己是疯子。世上无人不惧疯汉,只消保有这份疯狂,即使武功全废四肢断折、沦为阶下囚徒,但教留得一口气在,疯子总能出人意表。在以为好日子将至,又或已沉浸其中多时、失去警觉的当儿,冷不防地杀将出来,毁去一切美好之物——但在方才那一瞬间,鬼先生觉得耿照才是疯的。
少年眼里,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狂热与决心,耿照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他的反扑,热切期盼他来到那个「光活着就是惩罚」的世界;若鬼先生试图逃离,他毫不怀疑少年会扑上前来,把他拖将回去,亲眼看他被业火炙烤,认真计算他的罪业当烤上多少辰光……
(疯了……这人疯了!我……我怎会到现在才发觉!
鬼先生惊恐起来,忘了伤势沉重,用尽气力挪退,哪怕离那张黝黑面孔再远一寸也好,猛地扯动伤处,痛得晕厥过去,再未稍动。
耿照沉默地端详着,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忽尔抬头,恰迎着皇后娘娘的一双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没想到这名少年会突然抬头,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抚颊,忍着尴尬轻声道:「你刚才那番话……说得真好。能有教恶人这般惧怕的世界,就好了。」
才发现自个儿的脸颊滚烫得吓人,沃腴高耸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些难以喘息。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阿妍的识见教养毕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我觉得你说得很认真,说不定连怎么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恶贼奸猾狡诈、舌灿莲花,也被你的气势所慑,本想说些恐吓人的恶毒言语,竟给迫得晕死过去。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说得诚恳真挚,尽管无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脸却隐隐放光,仿佛极是憧憬向往,更添几许醉人丽色。
耿照没想到娘娘会如此折节求恳,想了一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们总说『除恶务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若不将恶人杀光,即须时时提防,唯恐这些人不改过向善,唯恐恶徒们存心报复,镇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活得这般憋屈,谁还想做好人?既然没得选,还是将坏人全杀了罢。」
阿妍想了一想,总觉此说怎听都像反话,似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乍闻没什么不对,如佛子这般恶徒,要说能感化改过,阿妍自己都觉无稽,表面上无不合于耿照言,但就是无法直率地点头附和,只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说穿了,」
耿照淡淡一笑。「与黑帮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无有不同;行此泯灭天良之举,出发点不过是胆怯罢了。因为惧怕报复,不肯时时吊着心尖谨慎防备,索性杀了,一了百了。」
阿妍浑身剧震,忽有种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继之而起的却是汗颜。
「若……如若不然,」
她颤声道:「我们该如何处置恶人,才是正道?」
「当惩则惩,当纵则纵。」
耿照肃然道:「无论有无恶人,无论恶人会不会回来,我们原就该谨慎防备。因世上本无万全策,许多事端赖时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维持,故久安之世军备废弛,往往引发亡国之祸,非是祸患摧毁了军备,而是苟安废弛滋生了祸源。」
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张杀他,只因他之罪,须以命抵偿。但杀了他,难道灾祸便能结束?这厮来自一阴谋组织,背后尚有黑手操弄,若以为杀死他便能免于威胁,阴谋家可要乐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