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高喊:
「……恭迎龙主!」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这纯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耿照心领神会,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反脸时倒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
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
「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
耿照指着胡彦之。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虽是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环谷之人,其实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我是从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拱手,歉然道:
「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欺瞒兄弟。」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得紧。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
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
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
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
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不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点点头。
「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
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彷彿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紫灵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
「是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默然良久,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他们喝辣吃香。
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同伴搀住;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
「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
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不能干预。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他不念旧恶。
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ト跳动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呜呜……好难受……呜……」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
「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
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呜……」
「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
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
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
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少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
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
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手,便如这人,好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一指、鞭笞二十,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
众女面面相观。
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