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何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分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姊,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彷佛听见女郎心中呐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拗得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i”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拚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眞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剑出鞘,见物便砍,也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断成两截,总算解脱,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赋,孰胜孰败,尙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呑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回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招,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蒙对了,便能倏忽反击,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片子几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她连“遭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虑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你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却是几时练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克制了你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斗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睥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一锭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眞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而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图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着作,拿掉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然寥寥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门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爬网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明白了掌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从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姊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加以印证、切磋球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风云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髙的外道另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本身就是原罪,光阴则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怜有自信能打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高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惊惧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名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斗剑而不斗力,杜妆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赶赴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忽来一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首算账,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坛,全不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败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白馨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笑:“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斗如斯,眞个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啊!这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这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须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柄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小丫头,多谢你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11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还眞是蠢得紧哪。”径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坛便飮,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惹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们已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怀中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名号;使11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你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