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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1 / 2)

耿照听他口气不善,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差点又蹦出喉间。

堂上只有两人,将军手无缚鸡之力,以耿照现下的修为,便有十个慕容柔也尽都杀了,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冷,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锁脉”,虽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无用。

若是过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头,连称“属下知错”,此际却有寸土难失的压力。

无法说服将军,以雪艳青、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身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将军之敌,非但拉不到助力,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一霎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开口:“回将军,此法确非属下所想,是自家姊处学来。”

慕容柔本是讥讽,岂料竟换得了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气又好笑,哼道:“仔细说话,莫让本镇再加你个推诿塞责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这儿,才知什么叫‘行远必自迩’。是你过往藏得太好,还是本镇麾下,真无你发挥处?”

将军难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没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双耳残疾,平日须以手语交谈,我们村里管叫‘道玄津’。属下与姊姊感情甚笃,但儿时总有吵架的时候,闹起了别扭,她打手语我不肯看,我打手语她也扭过头,大伙眼不见为净,谁也不同谁说话。

“其实没多久我便后悔啦,姊姊对我极好,我很欢喜她,只拉不下脸赔不是,净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里,背着窗,没过多久,便对着空处打手语,大多是说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里同她说话,姊姊便像没事人似的,绝口不提吵架闹别扭的事。”说着不觉露出微笑,彷佛又忆起儿时景况,片刻才敛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说,只能做。此非欺瞒,而是权宜,望将军明鉴。”

慕容柔冷哼一声。“你可知‘真龙’二字,历来是翦除政敌、诛人九族的好借口么?魔宗七玄什么根柢,谅必不用本镇替你恶补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说,光是‘龙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几篇血淋淋的文章。将这帮余孽纠集起来,还做了它们的头儿,这是要有几颗脑袋的人,才干得出来?”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属下并不觉奇怪。”耿照早有准备,娓娓说道:“然而鳞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卫土,一视同仁,自独孤氏有天下,未尝有忠忱之士因血裔获罪;北关武登、东海龙庭,无不许以旧有,加官进爵破格重用,可见出身非是关键,能否忠于朝廷,才是荣辱兴衰的依凭。

“况且,鳞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现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鳞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来,指剑奇宫只怕还要纯粹得多,先帝赐以九曜皇衣,封为侯爵,四海之内皆颂宽仁;今上克绍箕裘,风行而草偃,圣德昭昭,纵有闻风起舞之人,亦难伤圣明,反显用心歹毒,自贾祸端。”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全以庙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闻风起舞之人”,从来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说事,那是把武登遗民、指剑奇宫都拖下水,算上韩雪色的出身,指不定连西山韩阀一并卯上,慕容纵以七玄之主为武胆,这就想栽他个阴谋反逆,怕是牵扯太过。这么蠢的言官,白马王朝开国迄今还没出现过,日后横空出世的机会应该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试探而已,听他说得鞭辟入里,又抬出孝明皇帝,词锋虽嫌迂阔了些,将军平素不喜,毕竟拍到了点子上,正要点头,陡地心念电转,轻哼一声,冷笑:“看来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这会儿,盟主连文胆都备便了,接下来是要开幕府了罢。”

这段话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当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决计不是这般口气。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这人,独孤弋总嫌没趣,便冷在边上不说一句,场面都寒碜。”离开冷炉谷的前一晚,耿照唤来了蚳狩云,屏退左右,将心中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时,华服老妇如是说。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这位天罗香的大长老。

若非青面神受创严重,早被白额煞悄悄带离越浦,往金土之气浓烈的秘境修复功体,以致缺席七玄大会,他更相信大师父与二师父;便说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云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与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云还有一样旁人不及的好处:出于对独孤弋的关心,比起绝大多数的江湖人,她从更早以前就开始留心东军的崛起,对慕容柔的认识,也绝不仅仅是“镇东将军”。

“慕容柔讨厌江湖人,多半也是因为他。”

对着银釭红焰,轻剔灯花,蚳狩云放落细长的银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个独孤弋,独孤容打出生就是镇东将军世子,独孤阀得了天下,他理所当然地该坐龙床──举凡独孤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这么想。他后来虽还是做了皇帝,对那些个从龙之臣来说,都嫌迟了。”

“可天下……”耿照只觉无比荒谬:“怎么说也是太祖爷打的罢?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长的宝座,虽说也不是没有功劳,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爷传弟不传子,亦是难得的宽大,还能有甚不满?”

蚳狩云摇头道:“人心不足,也就这样了。人说慕容目无余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私欲较常人低得多,才显鹤立鸡群。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当他是圣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当成一个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几可也。”

“请长老指点一二。”

“盟主客气。”蚳狩云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过趋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须教他知晓,与七玄之主合作有什么好处,纵有隐忧,也能轻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断无拒绝的道理。”遂教了说词,耿照连连点头,大为叹服。

蚳狩云也不与他客气,含笑接受,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盟主须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贤妒才之心,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难跨过这槛。以往慕容对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宠,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终还扣着四分在手里,猎犬再怎么能干,颈索终究握于猎人之手,是以猎人不惧,放心信任勇猛的鹰犬。

“而今盟主武功盖世,又有同盟势力支持,慕容若觉你与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猎犬,而是竞争对手,须得小心防范,必要时抢先下手,以绝后患。要问老身的意思,我宁可盟主瞒着慕容,尽力延后图穷匕现的时机,方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才决定对将军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窥破谎言,根本无从防范。若教将军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为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轻易说服将军,听他淡淡哼笑,一颗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属下所部,亦是将军的部属,犬马驰驱,敢不效劳。”心念微动,暗自着恼:“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将军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部属!要是认了这桩,从今而后,东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杀,岂不打着本镇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该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强自镇定,心知老调重弹,至为不妙。本来最理想的状态,是将军顺着先前虚问虚答的调子,轻轻揭过此事,算是允了双方的默契,就像他对岳宸风私下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无奈慕容柔对他“隔墙说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领情,接连数问,无不咄咄,耿照心思虽清楚,要比临机应变的伶俐口牙,岂入将军法眼?越说越僵,不幸正中蚳狩云先前所虑。

他本想再举岳宸风为例,岳贼与五帝窟、五绝庄仇深似海,然而漱玉节、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罢,并未视镇东将军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与朝堂政争动辄牵连的陋习有别;话到嘴边,转念又想:“细数岳贼之恶,何异于指摘将军?毕竟是他默许纵容。况且岳贼身死,迄今还未给将军一个交代,揭此痛脚,益发缠夹不清。”事实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缴一份关于岳宸风恶行的报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点被这案头任务逼得吊颈,最后还是绮鸳解的围。只是那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终也没能说明岳宸风去了哪,呈入驿馆后再无动静,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兴利除弊”一说,脑海中灵光闪现,猛地抓住要领,沉声道:“恰恰相反,从此东海清平无事,虽有江湖,亦无江湖。”

慕容柳眉一轩,似没料到有这般回答,尤其“虽有江湖,亦无江湖”八字,极对他的脾胃,只不知是这少年故作惊人之语,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来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没同你说话了,听着都像另一个人似的。莫教本镇失望啊,接着说。”

“有人之处,便有是非;有是非处,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审慎说道:“纵使收缴刀兵,解散门派,不过是由明化暗,强身健体而传技艺,排难解纷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为,绝难禁止。为避涝灾,将河流通通堵起来,乍听是一了百了,实则有施行的困难,真要做成了灾害更大。与其消灭河川以避涝,不如加以整治,调节旱雨,自然无灾。

“七大派之称正道,未必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处?说穿了,不过是顺从朝廷,得以节制;至于是为黎民生计,抑或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头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门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为闲云野鹤,没把朝廷律令放眼里,一生龃齵,两边都肆无忌惮,故江湖纷争,无日无之。若将所谓‘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纳入管理,遇有争端,无不循朝廷规矩求解,虽有江湖,何处不是王治?也与没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说到一半,慕容柔细长的凤目里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丝嘉许的意思,只不知是赞他反应奇快,还是真听进了这套说辞,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测,只得打蛇随棍上,硬着头皮续道:“此事问诸正道七大门派,只会得到个‘不’字。盖因黑白两道恩怨纠葛,难解难分,凭空掉下来个排纷止斗的禁令,解了他们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现下不能做了,哪个愿意?将军纵有心将邪派纳入管辖,使其改邪归正,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挠,遑论向邪派传达将军的旨意。”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邪派高手们野惯了,要他们木枷加颈,自缚低头,只怕是难上加难。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经历尸山血海、惨烈厮杀,待其力竭势衰,始能为之,便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觉微笑,界面道:“有个邪派服膺的主儿,率领麾下,主动投效,方能解此两难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镜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来是邪派中最难节制的一群,如今属下已得其五,众人意气相投,知将军心怀天下,愿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机,必不相违。将军明鉴……”

“慢!”慕容柔举起白生生的右手,眯眼冷笑:“这‘心怀天下’四字,足可杀人,故本镇于此,丝毫不敢放松。”

“……若杀的却是旁人,将军以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连锋锐的视线都于顷刻间消散一空,俊美的脸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机尽绝,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所有的表情、温度……俱都由这张脸上褪去,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然而不知为何,耿照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无法停止。

“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仍不牵连将军,盖因他所领俸禄,一直都挂在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名下。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真要有人为此负责,也该是一等昭信侯才是,与将军毫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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