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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2 / 2)

葛五义尽心奉公,忠忱可表,为了一头有主的骏马,犯得着这般糟蹋人!被两生直拉去北关,对家乡人来说就是“充军”了,不惟此后生死两茫茫,顶着这个无妄而至的罪名,葛家两老和五郎其它兄弟,该怎生抬头做人?

独孤峰是独孤天威的儿子,耿照须花偌大定力,才能抑制住摸进他寝居里一刀了帐的冲动──在这个当口挑上流影城主殊为不智,但无论上衙门击鼓申冤,或向将军陈情,从证据面来说,要办死独孤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仗着绝顶武功,暗夜刺杀爽利。

强大的无力感攫取了少年。他攒着拳头,却放松真气,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椅竹具,乃至于人。

韦晙似看出他极力压抑的愤怒,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温,仿佛到了此际,才把耿照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不与那三名横陈在山道间的多射司兵丁同类。“在巡城司来到之前,典卫大人约有半个时辰的余裕,可安然离去。恕小人不送。”

“那个告密的人……”身后耿照沉声开口,再度唤住他。

“后来怎么了?现于何处?”

“杀不了少城主,杀个无名小卒好解恨么?”

耿照抬头,正迎着少年平静的语调,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连转身都省了,全不惧这位武功被传得神而明之的典卫大人一怒出手,从背后将他轰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那人运气不好,受少城主提拔,当上统领不久,一夜喝得太醉,失足跌落山涧死了。尸身漂到王化镇才被渔民捞起,烂得七零八落,要不是穿着多射司革甲,谁也认不出是他。”少年淡淡说道。

耿照陡地想起铁柱哥的解腕尖刀,还有那句“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的狂言,若有所悟。少年却没给他确认的机会,径自走出竹篱,提起挂在篱笆上的白灯笼。

“木鸡叔叔的饭,我会喂完,明儿还请你多费心。”耿照暗提真元,将语声送入他耳中。“巡城司就不必了,没人瞧得见我。别白费了你得来不易的好位子。”韦晙的脚步停了片刻,灯笼的微光才在呼啸的山风里慢慢摇开,一路往下飘去。

斗室里,又只剩下了他和木鸡叔叔两人。

耿照忽觉疲惫,端起碗筷坐到竹榻边,像从前那样,小心喂木鸡叔叔吃饭。

那时,自己的想法多单纯啊!

觉得有了二总管那样的权力,似乎没有做不了的事;世上一切难关,靠绝顶武功就能解决!如今才明白,即便坐上了镇东将军的位子,也有独孤峰这种难以下手的芒刺,不总能像处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样,握有确凿铁证,将恶人法办。

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大放厥词,说要建立一个连恶人都为之战栗的世界;为同盟新据地命名时,也以“无争”自许……但现实距离理想无比遥远,李寒阳李大侠率领的南陵游侠,乃至慕容将军,他们似已做得够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能超越他们所为,然而世间却污浊如故。

“要能像劈柴这么简单……就好了。”耿照喂着苍白的乌发男子,彷佛又回到昔日,能将心中的念头毫无顾忌地说出,木鸡叔叔永远都不会责骂他,总是静静聆听,不会丢下他独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只要柴还竖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为止,这不是很简单吗?世上的事,为何不能俱都如此?”

木鸡叔叔没有回答。他不会说话,甚至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耿照记得初到长生园时,木鸡叔叔是不会张口吃饭的,比起只有单臂的七叔,双手灵变的小耿照要负责掰开木鸡叔叔的嘴,待七叔将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鸡叔叔的下颚上下咬合,把食物“夹”碎,然后再捋着颈子帮忙吞咽……

“七叔!”小耿照虽然做什么都不嫌累,脑子可不胡涂。喂木鸡叔叔吃饭不但是辛苦活儿,饭后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残渣,更是麻烦极了,遑论这么做还有几回差点噎死木鸡叔叔,怎么想都不对头。“为什么我们不把饭菜嚼烂了,再喂木鸡叔叔呢?”

七叔重哼一声,翻起黄浊怪眼。“我把饭菜嚼烂了喂你,你肯么?”

“不要,那样好脏。”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鸡叔叔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我们要相信他总有一天,又能说话又能动了,他才会好起来。到了那天,你希望木鸡叔叔开口说‘我不要再吃你们俩的唾沫了,又脏又臭’么?”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

回忆像潮浪般一波波击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里的饭菜,又打开韦晙留下的食箧,取出他整理齐整的两大碗菜肴,继续喂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无人能诉的烦恼、各种的无力疲惫,以及挣扎痛苦,一股脑儿地向静默的男子倾吐。

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看着碗底朝天的两只食器,耿照不觉露出微笑,巡视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墙上一柄乌黑的刀器上。

那很难说是一把“刀”,只能从单面开锋的特征上,推说它决计不是一柄剑。但七叔见他从砧上取下这块铁,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时,那眼神是前所未见的骄傲。耿照平生初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在养父耿老铁身上,为此,寡言的瘸腿老兵专程将独子送上朱城山,只怕埋没了他。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泪如泉涌,看着动也不动的木鸡叔叔,让他的泪水无法停住,扑簌簌地淌落脸庞。

他一身绝顶武功,来自种种难以解释的机遇巧合,唯独刀上的基础,是从同木鸡叔叔玩劈柴游戏时,就已经种下了的,谁也拿不走。七叔将他培养成种子刀尸,不管是为了何种目的、有着什么样不堪的图谋,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犊”时的骄傲与满足,绝不是虚伪诡诈之徒所能矫作。

要如何与“高柳蝉”相对,甚至是相驳或相斗,那是耿照无法逃避的困境,但就在这一刻,在这处见证了他人生迄今绝大部分时光的僻园里,耿照心里那个执拗地与亲长呕着气、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终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尽情宣泄,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独地愤世嫉俗。

诚如他对弦子所说,七叔应该要有一个机会,好好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即使他的动机充满恶意、其行丝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对耿照付出的关怀也不会一笔勾销。那些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一点一滴都在耿照心头;七叔就算骗了他,也不是在这些地方。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关于残疾老人的片段。

兴许是心上最大的一块病翳云消雾散,耿照清明乍现,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

他睁开眼,掠至茅屋角落,揭开那只韦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一样是木竹交编的三层箧子,一样三只菜碗两只饭碗,该喂木鸡叔叔的一份,昨儿不管是丫鬟倩儿或韦晙操刀,亦都善尽职责,吃得干干净净,落下一只空饭碗;其余的菜肴分贮两只海碗,连同一整碗的白饭,则是留给七叔的。

横疏影不知他“高柳蝉”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总管秘藏的铸兵能手,专门为她应付最刁钻、最昂贵的兵器订单,想必姊姊早已吩咐过韦晙:七叔有时会不见人影,留下饭菜,翌日收回食箧即可;后园乃不祥禁地,切莫轻进──真正的原因是避免他们闯入七叔的作坊,发现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韦晙所见,留在食箧里的两只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爱吃冷菜”调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应该一直在越浦左近,辅助古木鸢推行各项计划……

那么,是谁吃了箧里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这段时间不在长生园,韦晙等日日送来两人份的饭菜,若七叔那份始终都没人动过,韦晙早该察觉有异。会一直这么做,代表“爱吃冷菜”的七叔,时不时临幸食盒里的饭菜,以致韦晙认定长生园住着两名怪人,非只一位“僵尸先生”。

──这里……还有别人!

耿照汗毛直竖。以他现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绝顶如蚕娘,要想在一屋之内,将动静声息悉数藏起,只怕还不能够;比起直接出手打败耿照,前者的难度毋宁倍数于后者,耿照非常确定长生园之中,并无人迹,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藏形如斯。

到底是谁吃了菜肴?食箧有盖,野兽难以开启,朱城山千百年来都有人居,早无猿猴聚集;“长生园闹鬼”一说,连山下四镇居民都知晓,山上多的是打混摸鱼之处,谁肯来此?耿照在园里住的这些年,一次都没遇上过。

他端起挂着油腻菜叶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洒在箧内,说是被猪拱了怕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脚不甚便给,开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动无不是七零八落,吃落肚里的,还没有洒出来的多──耿照霍然回头,竹椅上的黑发男子一动也不动,如非单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与纸扎人偶无二。木鸡叔叔十年前是不会张口吃饭的,需要他帮忙撬开嘴巴、推动下颔,乃至捋滑喉颈;除了把柴刀塞到他手里,他立时由上往下,劈起柴来,大多数时候,木鸡叔叔就如同他的名字,是个连便溺饮食都无法自理的瘫子──但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点。

木鸡叔叔并非一成不变,十多年来,他已恢复到将食物送到口边,就会微微张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见时截然不同。是因为耿照和七叔照顾他太久,习惯了他的瘫痈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长的时间里,木鸡叔叔其实是一点、一点地在改变,乃至恢复的。

“木……木鸡叔叔!”

耿照一跃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轻按黑发男子的臂膀。隔着粗布袍袖,仍能感觉手臂萎缩枯瘦,失去弹性的肌肤令人生出故纸般的错觉,较常人更低的体温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总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里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里肚子饿,自己起来找吃食,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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