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谱,容色稍霁,哼道:
“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摊开掌心,赫然写着“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
“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
“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着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
“耿大人,血河荡还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
“……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