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
“哇,美女!你好你好!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於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插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插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芙蓉玉双全”——
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於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女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
“将军夫人的兄长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牙道:
“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插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着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