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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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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