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耿照一下被问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了,三日之内每天予少年一问,视回答决定教什么。既如此,这话里的“高”或“低”,指的该是武学罢?
不对。耿照转念又迟疑起来:前辈人称“刀皇”,乃当世刀界巅顶,何谓“刀中至高”,没谁比老人更清楚。贻此良机,何人能为他指出天下无敌的刀,究竟是什么模样?
况且,比起内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无论选哪个,难免都有遗憾。自入武林,他所习碧火功即是绝学,明姑娘取天罗香双修法门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进路,面子里子一应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内力,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称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数拳脚一门,也有得自娑婆阁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有所依凭,方能补益精进。乃至后来能够无师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内的“摧破义”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样了。
初遇风篁,名门出身、得刀侯亲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刀法,少年岂止所知有限?根本谈不上登堂入室。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蚕娘前辈的一式蚕马刀,与红儿共谱的霞照刀法,还有妖刀绝学寂灭刀……这些并未为耿照构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无敌刀境,尚且能扛隐圣一击;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围攻,不免险象环生,胜负难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无头绪,仅有一丝微妙感应,却非百试百灵;而柳见残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马闯进他的识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
耿照甩甩头,驱散脑中纷乱的杂识,叹了口气。
这真不是贪,是两头都难啊。
“我选‘低’。”斟酌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不怕入宝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饶富兴致。
“万丈高楼平地起。”既做出决定,便毋须纠结,耿照抬头微笑,大有松了口气的潇洒从容。“晚辈于刀法所知,简直空空如也,怕前辈示以高峰,我也听不明白。前辈若不嫌此问太蠢,晚辈想先从低处听起。”
“答——对了!聪明的聪明的。”老人搓着手满脸谄笑,一身市井无良买卖开张的架势,哪还有丝毫绝顶高人的仙气?殷勤得教人浑身发毛,不惟荷包钱囊隐隐震动,连肝肾胆囊都有些发疼。“难得客倌半点儿不贪,谁家买菜不要把葱呢你说是吧?这题送分多年没人答对,今儿到时辰啦!来来来,买一送一、买高送低,掌柜不在随便卖,通通送给你!”
“前辈,可我选的是低。那个……买一送一,买高送低……”合着陶实当叫头那会儿,老人也一并实习过,少年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一样的一样的。买低送高,又红又骚!咱们就从低讲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这优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儿就没这种好事了。”武登庸脸不红气不喘,大手一挥,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
“剑长三尺,举世皆然。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两斤以下,为快刀或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佛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佛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
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个是奇才!”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刹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
“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饥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