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不用沾染,仅仅是经常看见,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便是认为自己已经成为权势的局内人,但总有机会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明白,你所学到的、看到的规矩,只是湖水的平静表面,湖面下的暗流涌动其实才是真谛,你所下的棋局,也只是东施效颦,不得半分神髓真意,你自以为的局内人身份,其实什么都不是。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
在道门,只有大真人才能成为翻云覆雨的局内人。
在草原和后建,血统和兵马是通行金牌。
在大齐庙堂,一个足够显赫的官身才有上桌的可能。
徐北游没有官身,抛开剑宗少主和修行者的身份,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只是一名商人。
在大齐的天下,从来都没有官商勾结,只有商人上赶着巴结官家,或是干脆入赘给官家做奴做仆,一上一下,从未平等,又何来勾结之说?
如果徐北游仅仅是一名商人,那么他绝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一名商贾,无论他的生意多大,都是看似一身光鲜,实则朝不保夕,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富可敌国的商人冒着杀头的危险,行险一搏,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局内人的身份而已。
徐北游很幸运,虽然他没有官身,但他的养父韩瑄却披了一张天底下最尊贵的官皮,于是他在这张官皮的恩荫之下,也勉强算是半个局内人,无往而不利,甚至在军中也有了自己的人脉。
徐北游在军中有两位盟友,虽然这份盟友关系不甚牢靠,但终究还是能用一二。
飞熊禹匡不必多说,近在咫尺之遥的,徐北游要在江都立足经营,少不得与这位后军左都督打交道。
至于另外一位,则是远在西北的左军左都督,病虎张无病。
如果说徐北游与禹匡的交情是因为二人的位置同属帝党,因公,那么徐北游与张无病的交情就纯粹就是个人交情,因私。
张无病曾数次救徐北游于危难之间,徐北游也曾带着张无病去见唐圣月,谁也不欠谁的,但在这一来一往之间终究是积攒下几分香火之情。
月余之前,徐北游给张无病去信一封,问询他是否与佛门那边还有联系,张无病闻弦而知雅意,回信说不日会有一位佛门高僧远游江南,他已经给那位高僧去信,抵达江都后便会联系徐北游。
算算时日,以那位佛门高僧的脚程,只要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而行,也应该快到江都了。
不管这位佛门高僧能否成为徐北游的助力,看在张无病的面子上,总不会成为敌人。
当年韩瑄与蓝玉的庙堂斗法以韩瑄落败而告终,张无病作为韩党中人也随之被罢官去职,心灰意冷之下,这位病虎投身佛门,成为佛门八部众的龙众之主,号称龙王,只是后来不知何等缘故,张无病在佛门再次失势,被流放至西凉州敦煌城外的石窟中做守窟僧人。
不过如今看来,随着张无病再次起复成为朝廷的病虎,并且高居西北军左都督之位,佛门已经与这位昔日的龙王重修于好。
只是不知新任龙王会是谁?
闻名已久的八部众又是怎样的光景?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后建大军与后建玄教气势汹汹南下,一路上势若破竹,偌大一个大楚王朝和儒门顷刻间支离破碎,整个江北沦陷之后,后建大军兵分两路,一路过齐州豫州兵锋直指江州,另外一路则是绕道陕州直逼蜀州,正当无数士子儒生哀嚎神州陆沉之际,道门和佛门两家联手入世,于江都城下挡住了当时如日中天且不可一世的玄教。
事后,佛道两家平分江都,再后来又有佛道相争,道门大获全胜,佛门只能全面退出江都,蛰伏于城外的各大寺庙之中,故而如今的江都只余道术坊,却不见曾经的佛音坊。
——在禹匡离开江都之后的不久,一名风尘仆仆的苦行僧人来到江都城前,麻衣芒鞋,头戴斗笠,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大概是行走的地方多了,风吹日晒,年纪不算太大的面庞上满是风霜痕迹。
他递出通关牒交给守门卫士,卫士确认无误后,又上下打量了僧人一遍。
在江都城,道士很常见,而且大多地位尊崇,和尚却是少见,城卫自然不知道佛道两家那段常人难以知晓的过往,也没多去深思,在他看来,不管和尚还是道士,总之都是出家的方外之人,也就没有过多为难,放僧人进了江都城。
僧人独行于江都城中,走走停停,四下张望,似乎在仔细打量这座历经千年沧桑而不减半分繁华的雄城。
当他走到天元坊时,猛地停住脚步。
江都,有贵气,也有脂粉气。
每逢乱世战火,江都便如一位女子将军,驰马扬鞭,巾帼不让须眉,每逢太平盛世,她又像一位雍容贵妇,慵懒地卧在东海之滨、大江之畔,妩媚天成。
这就是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的江都。
僧人沉默许久之后,双手合十,开始缓缓前行,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仿佛他整个人与大地相连,每次抬脚都要用金刚大力,每次落足便是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