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们如今可真是又狼狈又卑微,还要挨江夫人的骂。 江夫人道:“胡闹!滚回去换衣裳!你们妹妹眼见着今儿出嫁,你们也太不像话了!” 江锦几年没被母亲呵斥过了,闻言不禁一怔,旋即便想到昨儿的荒唐来。 他扶着额头,垂首挨训。 江夫人又扬声叫下人们来扶人:“还死着做什么!把你们郎君都带回去赶紧擦拭换衣裳,误了吉时我唯你们是问!” 好在各院的下人们原也都过来凑热闹的,如今被江夫人一齐训了一通,忙不迭地上前将各自主子扶下去了。 江苒虽然并未同哥哥们一般喝得烂醉,然而一觉醒来,也觉着头有些疼,昏昏沉沉地叫人按在梳妆台前。 这头全福夫人才给她绞了面,那头便急急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坐舆车出了东宫了。” 江夫人深深地叹一口气,便催促道:“快些罢。” 她看左看右,觉得全福人也许是一个人,动作太慢,索性挽了袖子亲自上阵,给江苒傅粉描眉。 江苒如今略清醒了一些,忽然一抬眼,一眼望见镜子里头脸白得像鬼、嘴唇红得像吃了个小孩儿、眉毛黑得像煤炭的自己,哆嗦了一下。 她没忍住:“阿娘,你下手也太重了罢,这个妆面,着实是提神醒脑……” 江夫人道:“你懂什么,咱们如今灯火不明,一会儿到了你房中灯火通明的,妆就叫灯光吃没了,看去只会觉得你丽质天成!” 江苒心道:怎么可能,虽然我在他眼里肯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娘子,但是他眼睛也不瞎啊,我涂成这个鬼样子,他能违心说好看,那我敬他一尺。 江夫人无暇顾及女儿的吐槽,眼见着妆点得差不多了,她又同几名婢女一道给江苒梳头。 因着太子妃的衣冠首饰皆有定制,华美富丽之余,对于人的头皮和脖子也是极大的考验,所以为了减轻新娘的压力,一贯是放在最后才穿戴这些东西。 江苒被扯得头皮疼,她如今觉得连笑一笑都费劲儿,狐疑地道:“我就要顶着这些东西一整日?——我要吃东西,我扛不住的。” 江夫人心疼女儿,叫人去给她拿糕点,叹气道:“今儿汤汤水水的,是不能碰的,你且将就着些。” 说罢又恨恨:“你们无法无天的!明知今儿是大婚,昨晚还同你阿兄们喝酒胡闹!一会儿还要去太庙拜礼,累的还在后头呢!” 江苒眨了眨眼,忽然牵住母亲的手,拉了一拉,娇道:“阿娘,我今儿便要出门了。” 江夫人一怔,竟是一时有些舍不得再说她。 这会儿外头探路的人又来报,“太子殿下进了围帐了!” 迎亲的前一天,礼部会便派人在府前搭设皇太子同东宫官员等来结亲之人临时落脚的围帐,他们会在哪里稍作休憩,等待结亲的吉时到来。 入了围帐,便离江苒该出门的时间不远了。 江苒这头顿时又一阵兵荒马乱,江夫人给她罩上喜帕,手指微微颤抖。 江苒悄声道:“阿娘,我不怕,你也别怕。” 江夫人道:“阿娘不是害怕。” 只是一时感慨良多。 当年那个襁褓之中就失踪的女婴,江夫人一直不敢想,竟能再次将她找回。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瞧着江苒在自己身边,一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总觉得安慰。不论江苒如何顽劣,她总算是回来了。 江夫人忽然道:“阿娘在你前十几年的时候,没能护着你,总想将来不论是你嫁了何人,府中还能长长久久地给你庇佑,可偏偏你选了太子殿下。苒苒,往后我总会有有心无力,护不住你的时候,你可会怪我呢?” 她也许是个合格的宰相夫人,可对江苒,心中总有亏欠。 江苒一怔。 她站起身,因着看不清楚,摸索了几回,才捉住母亲的手。 她轻声道:“您虽然这么说,可要是有一天我不想做太子妃了,想要远走高飞,您会不会帮我?” 江夫人叹息道:“只要你想的,阿娘做得到的,不论如何都会帮你。” “那就是了,”江苒说,“您已经把您能给我的一切都给我了,余下的,便交给我自己罢。” 江夫人牵着她走出去,闻言,微微失神。 等到她回神的时候,皇太子已然近前了。 江相在前等候,同江夫人一左一右地牵起女儿的手。三位才换了衣服的郎君没赶得上堵太子殿下的门,便齐齐侍立在后。 江相照例训话,只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他察觉妻子的失神,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江夫人注视着女儿,早已熟记在心的话,此时终于能够平静地说出来:“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这一席话说罢,便当将女儿交到裴云起手上。 喜帕并非严严实实地遮光,江苒察觉父母的手离去,眼前裴云起的面目略略有些模糊,她隐隐约约地想:他穿红色原来也这么好看。 他的掌心十分温暖,将她略发凉的手牵住,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按照大周的风俗,新嫁娘出嫁之日,双脚不可沾到地面,须得一路以红毯铺路。 相府嫁女郎,排场尤大,旁人说是红妆十里,而他家的红色绸毯,就从相府的莳花楼前,一路铺至东宫,其中所耗费人力物力,真真不计其数。 江相为官一贯很是清廉低调,这一辈子,也只在嫁女儿这一回这样铺张。 他同江夫人并肩站着,瞧着女儿远去,微微笑道:“苒苒,爹娘为你铺的这一条荣华路,万望你后半生,能在此道上,越行越远。” 话语散入暮春微风中,几不可闻。 江苒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裴云起像是早有意料,放开了手,由着她转身。 几乎没有迟疑的,两人齐齐拜下。 江苒同父母行了叩拜之礼,她原是很活泼跳脱的一个人,如今做起这些来,却已然很有些端庄娴静的模样了。 她嗓音发哑,只是道:“爹,娘,阿兄,这些年,多谢你们的陪伴与教养,我……我过得很幸福。” 江夫人忍不住别开脸,忍住泪意。 众人一时都是心下涩然。 裴云起陪着她跪,微微侧头,看了看江苒。 太子殿下从不穿这样明艳的红色,可如今一穿,便多出青年独有的俊秀与风流,而他眼中只有江苒一人。 他淡声道:“今后,她想走的路,我都会陪着她走,绝不会叫她一人,绝不会叫她受委屈,爹娘……请放心吧。” 一国储君,能够屈尊对二老行礼,已是孝敬非常,更是说出后头这样的话来,旁人便不仅是艳羡,而是惊骇了。 观礼的百姓们纷纷探头,道:“这江四娘得有多好看,才能叫太子殿下为她这样舍下身段?” 蓝依白、徐循,还有归仁学府的娘子们,俱在观礼的队伍之中,闻言皆是莞尔,扬声道:“自然是京城顶顶的美人,才配得上我们的太子殿下!” 众人起了这个头,不时,等江苒上了花轿,夹道的百姓们口中便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云云了。 因着太子颇得民意,百姓们对于太子妃虽然不够了解,但是总归听说是上京最漂亮的小娘子,夸郎才女貌总不会出错的。 江苒在轿子里,听得简直哭笑不得。 太子妃地位仅此于中宫皇后,太子娶亲,乃是国事,因而两人还要先去祭拜先祖,再回东宫一同接受群臣命妇的朝贺,其中礼节颇为繁琐,江苒顶着一身沉重行头,到后来累得简直连脚也抬不起来。 裴云起至始至终,都牢牢陪在她身侧,偶尔轻声提点她,有他在旁边,江苒的心便能安定下来,一日下来,竟是不曾出半分差池。 最后是拜见高堂,帝后十分体贴,并不训话,不过说了两句漂亮的场面话,便赶紧叫这对新婚夫妻退下了。 太子殿下自然是不用陪众人喝酒的,更何况秦王同江家的三位郎君在旁虎视眈眈,也没人胆敢上去灌太子殿下喝酒。 江熠倒是有些遗憾,忿忿地道:“要不是昨儿实在喝得太多头疼,我也要去灌太子殿下两杯,咱们家好好养了这么久的妹妹,就这样便宜了他,咱们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江洌幽幽道:“你连太子殿下进府都没拦过门,如今再去灌酒还有什么意思?” 江锦则道:“我看你们是忘了,昨儿是谁提的喝酒。” 他看得比起两个弟弟都清楚许多,只是悠然说:“苒苒可精着呢,唯恐我们为难她夫君半点儿。” 三位郎君齐齐叹了口气。 江熠犹有些不可置信,“不会吧不会吧,她居然为了太子殿下,把我们三个都涮了一顿?” …… 这头,裴云起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寝殿之中,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已然背对着他坐在了梳妆台前,正侧手去摘了耳畔的南珠耳环。 那珍珠光泽盈盈,托在她的手心,就像是月光凝为实质,倒也不知道是珍珠白一些,还是她的手更胜一筹。 江四娘本人便像是一颗莹莹生辉的明珠,将原本荒芜寂静的房内照得一片温柔。 江苒正叫丫鬟给自己打下手拆着满头珠翠,才拆到一半,不意他竟然来了,她忙不迭地往后躲,又要把喜帕往头上盖,反叫他一把按住了手。 他笑道:“难为你今儿为我守了一日的礼,这便不必了。” 江苒放了手,松了口气。 裴云起叫伺候的丫鬟退下,自己站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儿地为她将剩下的首饰拆下,搁置到一旁,随后又寻了梳子,抹上她惯用的茉莉头油,为她通着头发。 他坐这些的时候,江苒便瞧着镜子中他的倒影。 太子殿下平日很少穿红色这样的艳色,如今一身大红,便愈发衬得整个人白皙瘦削,清俊斯文,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极柔和,尤胜过三月的江南春水。 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忽然贴在了江苒的后颈,俯身问她,“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熟悉的清冽气息铺面迎来,江苒忽地觉得不太自在,分明两人早有过一些亲昵举止,可如今他不过按一按她的皮肤,她便红了耳根。 “……许是热的,一路过来有些闷热,”她不太自在地撇开头,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是她很喜欢的一种宫廷清酒,倒不太难闻,“你怎么还是喝酒了?江熠又来灌你酒了么?” “没有,”裴云起道,“不过有几个长辈,便略吃了小半盏。” “我就说呢,”江苒轻笑,“我就怕他来为难你,昨儿半夜把他们仨都灌得不省人事了。” 裴云起像是恍然:“难怪……” 她就像是偷到宝物的小老鼠那样,倒在他怀里,窃窃地笑了起来。 他便神色柔和地瞧着她笑,他略俯身,瞧着两人在铜镜中的背影。 她笑着笑着,忽然趁着他弯腰,便努力地伸长脖子,亲了他一口。 江苒道:“我实在是太喜欢你啦,我舍不得他们,可我又想早点儿到你身边来。” 他还维持着略略弯腰的姿势,僵在了半路,被这个吻惹得进退维谷,好半晌,才俯身去,略转过她的身子,贴上她柔软的唇。 他喃喃地道:“我也喜欢苒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