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虽让这露富露得恰到好处的景象惊了一下,到底没怎么失态。 他惦记着这满屋子的钱,本就温和的态度更客气了几分:“傅先生有礼,初次见面,在下苏氏书铺苏遥。” 他行了一礼,斜倚在榻上之人却并未动弹。 简单点了下头,甚至眼皮子都没抬:“嗯。” 顿了下,又补一句:“苏老板好。” 房间里默了一瞬,苏遥不由噎了一下。 一旁的吴叔忙笑道:“苏老板请坐。”将早就倒好的热茶,又推近了些。 这茶是正儿八经的西湖龙井,吴叔客气,苏遥就顺势再尝一口。 放下瓷盏,却见得榻上之人仍毫无动静,只八风不动地翻过一页书。 糊窗的软烟罗本就薄若无物,天光透进来,也被筛得影影绰绰。 自苏遥的角度望去,正瞧见似有似无的淡淡阴影洒在傅陵面容上,勾出他精致下颌,薄唇悬鼻,入鬓长眉,并一双微垂的丹凤眼。 苏遥微微一怔,又心道,果真是“非常难搞”的长相。 他试着再寒暄几句,得到的都是单音节词回复。 也对,这等高冷的文化人,都不爱客套废话。 素来秉承“先讲情义再谈生意”的苏老板,决定更换策略,直切正题地询问:“傅先生,不知您的新文写得如何了?契书上定的日子,就在这月二十六。” 傅陵正眼错不转地瞧着手上的书,闻言,只不以为意地张口:“书稿我交不了,还没写。” 简洁明了,理直气壮。 苏遥又噎了一下。 有钱真好。 付得起违约金,腰杆子就是硬。 果然,苏遥尚未回过神,这傅先生下一句便是:“违约金是多少?苏老板跟吴叔去取。” 吴叔于一旁讪讪笑笑,正要开口,苏遥忙阻道:“不急不急,这还没到日子呢,算不得违约。” 他是来催稿的,可不能三两句话就说断了。 苏遥定了定心,饮了口茶,又端起和气笑容:“我虽不大懂,但也知道,这写书必定是讲究灵感,一时没有也是常事。只是……” 他顿了下:“自腊月里签好契书至今,已三个月了,傅先生还没得成书稿吗?” 房间内一时默然。 苏遥耐着性子等理由。 吴叔冷眼旁观半晌,大略措了把词,才面露哀色地打破安静:“苏老板不知道。因今年冬日极冷,刚入腊月,我家桂皮——桂皮是公子养的猫——就病了。公子忧心不已,就耽搁了许久,一直未写。” 苏遥并未见到猫的影子。 不过书案上有一木雕耗子,大耳朵大脑袋,圆滚滚的。 傅先生的通身气派显然和这物件不合,想来是做给猫的玩物。 苏遥点头,又适时地露出三分关切:“原来如此。不知先生的猫现在可好了?” “哎。”吴叔长叹一声,目光戚戚,“一提起,公子便又要伤心。苏老板,我家公子如今当真难过得很,实在无法动笔,万望您能体谅一二。自桂皮走——” 他作势要抹眼泪,百宝架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猫叫。 余韵悠长。 一只肥头大耳的大猫慢悠悠地踱过来,卧在苏遥脚边,旁若无人地开始舔毛爪,猛一看,和它的玩物老鼠颇有几分神似。 是只大橘。 倒看不出来傅先生养猫是这个口味。 苏遥瞅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大橘猫,又抬眼看向几欲泫然落泪的吴叔,挑眉。 “呃……” 吴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正在卡壳之际,榻上之人却不慌不忙地于此时开口了。 第3章催稿(三) “自我家桂皮出走后,我就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昼夜颠倒,无心动笔,所以才没写。” 傅陵不慌不忙地翻过一页书,十分顺口地接过吴叔的话。 那个“出”字加的,真是一点都不突兀。 苏遥瞧着榻上之人从容不迫的样子,心底不由生出些好笑。 看来古外今来的作者大大为了躲更新,皆是什么都敢说。 房间内沉水香的气味清甜,憨头憨脑的大橘仍趴在苏遥脚边舔着毛爪,浑然不觉方才差点“被”挂掉。 猫真是个好借口。 怪不得作者都爱养猫。 苏遥只作浑然不觉:“原来还有这桩事。傅先生的桂皮真漂亮,跑丢却是可惜,好在现下已回来了——这瞧着回来也得有些日子了,竟养得如此健壮。” 健壮的大橘“喵呜”一声。 吴叔勉强客气笑笑。 榻上之人神色不动。 苏遥见他不接茬,便继续问:“但桂皮回来之后,先生也没写,是还有旁的事耽搁了?” 吴叔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内默了一会儿,傅陵一派漫不经心:“天冷,墨化不开,没法写。” 嗯,作业写不完怪圆珠笔。 学生常用借口。 “腊月确实下了几日大雪,是冷得很。”苏遥点点头,笑道,“但天公作美,元日起便放了大晴天,又赶上立春早,年后倒是暖和了不少。傅先生的墨还不好?” 傅陵未抬头,却半晌没翻页:“年节下店铺不开,家中无纸。” 苏遥微笑:“去岁旧京城内纸贵了许多,可巧我得了些徽州方氏的纸,过年时候,还特地送过先生作节礼。” “是么?”傅陵按在书上的手指一顿,声音立刻沉下,“吴叔,可有这回事?” “嗨呀,是老奴忘了。”吴叔连忙致歉,“老奴年岁大了,节里事多,一时就给忘了……” 这还有背锅的。 “无妨无妨。” 苏遥再度笑笑,慢条斯理道,“如今有纸有墨,猫也瞧着极好,出了正月,迎来送往的人□□也少了。节气好,先生这里也清静。先生如今,打算何时开始写?” 苏遥将他所有的话头都堵上了。 榻上之人微微蹙眉,似乎对苏遥的死缠烂打有些怒意。 本来么,苏遥这么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想这样。 可时下重文兴墨,书铺与各位先生来往,因沾着书卷气,倒并非只是寻常的铜钱交易。 契书一纸,上面所有条款皆是商量着来的,日期分成校对刻印,断没有强买强卖。违约金更只是个双方意思,也没定成不近人情的天价。 若傅鸽子开了这个头,以后富裕的先生都交笔小钱了事,书稿敷衍迟交,缺斤少两,书铺难道要靠违约金过营生吗? 苏遥给自个儿打着气。 对面才是欠稿的,不能把他当大爷。 不过苏遥把话说断了,这大爷要再躲懒,只能称病了。 苏遥正暗想着这丰神俊朗的脸皮会不会如此厚,便瞧见傅陵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了。 窗外斜风飒飒,天色有些阴沉。 这人勾了勾嘴角,阖上书:“不巧了苏老板,我牙疼,写不了。” 还真的这么厚脸皮…… 牙疼,好理由。 苏遥又不能掰开他的牙去检查究竟有没有疼。 不过这鸽子的下一句,就让苏遥知道,他牙根本不疼。 窗外似乎起了些微雨声,傅陵好整以暇地往榻上一倚:“我昨晚吃的馄饨皮太厚,格外硌牙,硌得我满口牙直直疼了一宿。抱歉了苏老板,这书稿我写不了,也交不上。” 苏遥:…… 苏遥一口老血。 昨晚的馄饨硌今天的牙,亏您说得出口。 这吃的钢铁馄饨吗? 虽然苏遥是个穿来的,但这个世上的吃食,分明与他原来的世界相差无几。 欺负谁没吃过馄饨? 美食爱好者兼厨子苏遥对他甩锅给馄饨的做法表示不屑。 苏遥不得不饮口茶,强行压下一肚子吐槽。 不就是馄饨吗? 苏遥再度压一压一肚子槽点,端出标准的职业假笑:“傅先生喜欢吃馄饨?” 傅陵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疑惑自己这样死皮赖脸了,这小老板都还不走。 苏遥当然不能走。 生意人嘛,拼的就是谁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