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添置新衣裳,若不用府中的绣娘,便是外请裁缝到府上。 从前又分朝服与家常衣物,进宫时的穿戴与平时出门的穿戴也不一样,在家见客与不见客的穿戴又不一样,见什么客人的衣裳还不一样…… 总之一应事皆是吴叔照管,傅相自个儿都不清楚有几件衣裳。 勉强估摸一下,就……几箱子吧。 或者十几箱子? 几十箱子应该没有吧…… 傅陵数不清。 他不怎么于这些事上心,因而谢琅提议康氏布庄时,他也没有异议。 苏遥悄悄舒一口气。 原本以为,去哪家裁缝铺子就得吵一架。 看来两个人还挺克制的嘛。 已在大日头下干走半路,苏遥自觉开个好头,便笑笑,尝试提个话题:“今年热得早些,想必布庄生意好。” 谢琅笑道:“康氏布庄今年的生意格外好些。年初从姑苏请来位手巧的绣娘,会制许多新鲜花样,京中都少见。” 说着,伸袖子给苏遥看:“苏兄看这家的柳叶纹,比旁人家规整许多。” 谢琅今日穿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绣了一圈翠绿色柳叶纹。 苏遥瞧一眼,确然精巧工整。 柳叶最容易绣得飘摇柔婉,不大适合男子的衣衫,这家的纹样却制出清逸秀致的模样,确实比常见得好。 苏遥称赞一句,也就顺口喊傅陵:“当真是好,傅先生也瞧……” 他话刚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傅先生这种挑剔人儿,怎么可能说好话。 傅相确实没打算说好话。 苏遥去看谢琅的袖口,本就凑近一步,离傅陵远上一些。 傅相略有不快,瞟上一眼,淡淡道:“样式还行。” 顿了下,又补一句:“颜色却不好。” 翠绿色在一身月白上,是突出了点,但裁缝估计正是想突出这色花样。 苏遥正想如此圆个场,一抬眼,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傅鸽子也穿得月白衣裳。 傅鸽子袖口,绣着霁色的云纹。 这个配色和谐不少,但纹样却是常见。 苏遥尚未开口,便听得谢琅的声音,含着三分微笑:“柳叶本就是绿色,若配成霁色,岂非惹人笑话?” 傅陵稍稍挑眉,接口道:“所以,本就不该绣柳叶。” “月白皆配云纹,那便流俗了。”傅陵语气不大好,谢琅也就没端着。 “云纹高洁轻逸,更有十几种花样可用,如何就俗气了?” 傅陵抬眸,“反倒是柳叶,终究失于媚态。” “碧玉妆成一树高,前人尚以玉比柳,于傅先生这里,反成柔媚之物。” 谢琅淡淡道,“若论飘摇婉转,还是云烟更不好。” 傅陵不咸不淡:“云烟飘渺,更大气出尘。柳叶虽与春日应景,却多为伤离别之物。绣在衣衫上,意头不好。” 谢琅接口:“云烟随风飘散,无根无所,意头也并没有好上多少。” 这两个文化人凑一起咬文嚼字地理论,苏遥正想偷偷摸摸地退出战场,谢琅便瞧过来:“苏兄以为呢?” 我以为…… 苏遥左右瞧瞧,和气笑笑:“我觉得,都很好看。” 傅陵微有不满:“也不是论文章,不过是个纹样,苏老板更喜欢哪一种?” 苏遥端出刀枪不入的职业假笑:“我都喜欢。” 两只同时黑脸。 谢琅不悦:喜欢我的,也喜欢他的? 傅陵吃醋:他的有什么好喜欢的。 苏遥:……那我要是说都不喜欢,你们两只是不是脸更黑? 刚才就不该试图聊天。 果然开个好头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对付就是不对付,啥都能吵。 苏遥面上客气笑笑,心内决定:全程闭嘴。 两只黑脸的文化人一路都没再讲话,日光朗朗,三个人诡异而和谐地走到裁缝铺。 康氏布庄的铺面还挺大。 牌匾端庄大气,底下站一喜气洋洋的伙计:“三位公子一道来做衣裳?” 这欢快的语气。 衬得苏遥三个人这一行愈发沉默。 苏遥左右瞧瞧,见这两只都没有要张口的意思,便只能笑笑:“做几件夏装,掌柜帮忙挑些料子?” “好嘞,您里边请。”这伙计忙不迭地进去喊人。 迎客之人活泼,生意便好做。 正是人少的时辰,店主人掀帘子出来,是个富态的中年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 康娘子先与三人见礼,便瞧向谢琅,笑意盈盈:“谢夫子许久不见。上回递话,要带友人来,这一来,竟带来两个。夫子真照顾我生意。” 康娘子本是个伶俐人,此时尚未清楚状况。 谢琅只笑:“原是请了一个,另一位公子本是大忙人,可听说您这里针线好,非要跟来瞧瞧。我也不能拦您生意,是吧?” 这……略为诡异的语气。 康娘子的目光于三人之间扫一眼,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了。 旧京把生意做大的,都是人精。 康娘子忙掩过,如常笑笑:“那我这小店,今儿可得了面子了。三位公子且挑着,看要什么料子,什么样式,什么纹样呢?” 她飞快地喊人来,分开捧来三沓一模一样的衣料,亲自守在一旁。 今儿这生意做不做都行。 可别砸了我的店。 康娘子的目光逡巡一个遍—— 瞅着这位心上人,脾气应当和模样一般好; 但另一位,一瞧就不是个善茬; 谢夫子心情也明显不好。 康娘子思索一下,首先凑在最和善的面孔处:“这位公子,想做什么衣裳呢?” 苏遥不是很会挑。 摸着都挺好,颜色也都挺好。 他有些为难,只道:“夏日穿,轻薄一些,透气就行。” 果然好讲话。 康娘子瞧着苏遥的脸就舒心,挑出一匹:“这块料子怎么样?最透气,又滑又软,颜色也正,刚好衬公子。” 她翻开的是一匹竹月衣料,颜色偏蓝偏紫,却格外轻透柔软,触若无物。 她笑笑:“颜色虽深,但料子薄。公子正好白,也穿得起。” 苏遥摸着也好,尚未说话,谢琅却望过来,不太赞同:“我看着不太合适。夏日热,深色出门,瞧着扎眼。不如这匹。” 他手上拿着一匹荼白。 苏遥摸了下这款:“也挺软和。” “公子有眼光,这也是好料子。” 客人都满意,康娘子自然顺着说,“这颜色是不深,也适合公子。” 她正笑着,就听得旁边另一声音:“我觉得不妥。” 荼白也太白了。 料子又这样轻透。 不仅透气,还透光。 傅陵只觉得谢琅没安好心,挑出一色松花,望着苏遥微微笑道:“瞧着苏老板青色绿色的衣裳多,这个颜色衬你。” 谢琅哪能不明白傅陵想什么。 他已将料子覆于手上试过,并不如何透光,因而只反驳:“正是从前已有过许多,才要新做。还选成与从前一样,有什么意思?” 傅陵淡淡道:“并非一样不一样的道理。苏老板最衬得起青绿色,何必多此一举,换个次一等的?” 傅先生可太会聊天了。 上来就说别人的眼光次一等。 康娘子瞧着谢琅已微微有些薄怒,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苏遥也想装死。 不是说好的一起买衣裳吗? 你俩不挑自个儿的,干嘛给我挑得那么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