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五月十八这日中午,孟茯正在给萱儿解书,沈夫人身边的丫鬟就急匆匆来请:“孟大夫,我家夫人肚子忽然疼起来了,孟茯您快些过去瞧一瞧。” 孟茯得了话,也不敢多耽搁,毕竟那沈夫人日子已经足月了,随时可能生产。 这船上他们自家是早就请了产婆跟着的,但到底有个千金大夫跟着,还是放心一些,何况这沈夫人母子对孟茯的医术也是认可的。 这福贵人家,孕妇营养充足,也不短缺什么,中午发动,酉时三刻左右,孩子就出来了。 只是个头有些小,按理沈夫人肚子这般大,孩子少说也要六斤以上左右,可这孩子不过五斤罢了。她忙叫产婆包起来,一面检查着产妇的身体,问着大赵氏:“亲里可有双生?” 大赵氏只顾着瞧这刚建了脐带的娃儿,见着是个带把的,欢喜不已,听到孟茯问,回了一句:“有,我便有个双生的妹子。” 孟茯听了,心下有数,只催促着产婆,“肚子里只怕还有一个。”又让人给产妇喂了些参汤来。 听着还有一个,大赵氏才猛地反应过来,没敢围着小外孙,急忙朝女儿走过来握着她的手:“儿,不怕的,一个两个都是一样的生。” 沈夫人这会儿才喝下参汤,得了些精神,听着肚子里还有一个也是欢喜的。 只是到底不如生头一个那样顺利,迟迟生不下来,将产婆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后头就像是个工具人一般,听着孟茯指挥。 孟茯叫她作甚她就作甚,反正脑子里是慌慌的,就怕沈夫人和这孩子出事,到时候没法子交代。 索性,运气是好的,孟茯这大夫也不是徒有虚名,孩子终究是给生了下来。 但因为沈夫人力气不够,脑袋已被夹得变了形,小脸一片青紫。 产婆和大赵氏见了,心都凉了大半截,只觉得养不活了。 也不晓得孟茯怎弄的,小娃儿口鼻里都弄了不少羊水出来,脸色方逐渐好看起来,发出猫儿一般的哭声。 只是那脑袋夹得扁扁的,甚是丑陋,产婆是不敢说什么,大赵氏却隐隐担心,怕伤了脑子。 但见孟茯一直忙着,也不敢多问,尤其她这会儿在帮女儿清理下身。 孩子已经顺利生下来了,也都没什么问题,孟茯现在一心一意就在这沈夫人的身上,半响忙得差不多,回头见产婆已经退了出去,进来了两个奶娘,大赵氏不知在叮嘱着什么,便道:“先给孩子都喂一点温水。” 大赵氏方才是见过孟茯的专业水平了,虽然怕饿着自家的两个外孙,但还是听了孟茯的话,只叫丫鬟们拿水来。 等喂完了些水,沈夫人这里也差不多过了危险期,孟茯见她还醒着,“吃点东西再睡吧。” 至于吃什么,这个倒不必孟茯去叮嘱,人家是生过孩子的,厨房那头也不可能不晓得避讳着些她不该沾的。 那沈大人不知何时进来的,似乎一点都不忌讳月子房一说,进来先同沈夫人说了几句慰劳的话,方去看两个孩子。 自然也瞧见了老二那扁扁的脑袋,脸色一下紧张起来,“孟大夫,小儿这……” 顺产途中,产妇若力气没上来,孩子很容易就夹变形了脑袋,但这没什么,见着沈大人担心,解释道:“没有事的,待吃完奶一段时间后,尽量让他平躺着,五六日就恢复正常了。” 说罢,走过去用手指往孩子小脸上轻轻弹了一下,孩子便扭着头顺着那她的手咂嘴。“看吧,孩子聪明着呢,晓得找吃的。” 大赵氏看得一愣,心想果然没事,若真是坏了脑袋的孩子,哪里晓得要找吃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正要朝孟茯道谢,这时见着孟茯又去这样逗老大,老大虽闭着眼睛,却也砸着嘴巴跟着那手的方向找吃的。 也是天性使然了。 “老大也可喂了,不见得要等孩子哭。”孟茯说道,见着里多的是专业的丫鬟婆子,而且大赵氏也在,便打算回去洗换身上的脏衣裳。 沈先生起先就一直待在屏风外面,这里头当时生产时候的情况,他是一清二楚的,想着若没有孟茯,只怕那当时被吓怕了胆子的产婆根本就成不了事儿,枉害了自己妻儿的性命。 所以见孟茯要回去,忙舍下孩子亲自过来送,“今日多谢孟大夫了。” “分内之事,夫人还小公子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管喊我,不要大意了。”当时沈夫人这老二生不下来时,孟茯也是绑紧着精神的,而且从中午到现在,已是天黑了,她又累又饿,也没多余沈大人寒暄,忙回去了。 她自打带着三个孩子上了船来,除了给沈夫人母女俩复诊,就一直带着孩子们在屋子里看书。 丫鬟小厮们见她年纪小,虽有那质疑她本事的人,但因她不曾给人惹过事儿,待人一项和善,更没有端过架子,倒也不曾为难过。 但也没有尽心照顾她们这一家子人。 直至如今众人晓得她救了夫人和二少爷的性命,才不敢如同从前那般怠慢,三个孩子已经有人照顾着吃了饭,还给她备好了沐浴的水和新衣裳。 若飞几人知道她累,也不敢打扰,直至孟茯沐浴出来吃饭,才上来说话。 若飞到底是大一些,船上的丫鬟小厮们待他们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哪里能察觉不出来,只同孟茯说道:“儿子如今总算明白了,这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要有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孟茯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欣慰地笑了笑,“你晓得便好,所以即便是读书,也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书里学来的知识道理,也要用起来。” 若光接了话,“阿娘我也晓得了。” “我也知道。”萱儿也抢着说。 孟茯吃过了饭,小息一会儿,叫几个孩子早些睡下,她便如同查房一般,去看沈夫人和两个小公子。 沈夫人正好醒着,精神瞧起来不错,见了孟茯很是高兴,“孟大夫快坐。”她是当事人,那会儿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产婆也在旁边说没得法子了。 母亲在一头哭,只有孟茯一脸沉稳冷静地继续跟自己加油打气,喊着胆小的稳婆继续。 所以她最是清楚,倘若没有孟茯,她跟小儿子,只怕都是没了的,而且她生产过后,和头一次生了孩子不一样,孟茯这里守了她差不多半个时辰,肚子里的恶露给她弄出来许多,叫她极为舒服。 因此孟茯这会儿在她心里,哪怕年纪小,但医术和医德都是极其好的,也不管她到底是个什么出生,心里一百个愿意同她交好。 孟茯笑着回谢了一声,先检查两个孩子,尤其是老二,逗了一回,反应正常,十分确定是没伤脑子,也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才到床边给沈夫人检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都很好,比生小女后恢复得快,肚子里也不难受。”沈夫人想着,孟茯有这样的本事,就该正经立起牌子,于是便与她提道:“孟大夫你是有真本事的人,今儿我那样的情况,只怕你不在的话,是没得救了。我如今想来也是运气好,那日蛮横了一回,将船堵在河上,才遇了你。可像是我这样生产途中走到阎王爷跟前的女人多了去,你若真开了一间医馆,不知还能从阎王爷跟前拉多人回来呢。” 男人不进月子房,只觉得晦气不干净,所以即便大户人家请得起大夫,可真到了那紧要关头,大夫也不可能进去亲自检查。 只凭着一根丝线诊脉,凭着产婆口述,哪里能说得清楚。 很多女人的性命,就是这样枉送掉的。 她也有些动心,但心里最要紧的,到底还是去找沈子房。“夫人的话我晓得,以后安定下来,肯定是要想法子开一间医馆的。”便不为救人,只为求这衣食,还是要重操旧业的。 大赵氏放下小孙子,走过来问道:“我听说你原本是要去南州寻人的,找的是什么人?你也晓得我家这女婿本是南州人,你与他说一声,叫他书信回去,不肖十天半月,肯定是能得消息的。” 孟茯听罢,也有些心动,人家力量大,找人自然快。 因此便道:“我想找的人,其实也姓沈。” 沈夫人听罢,与她母亲相视一眼,不由得都好奇地看朝孟茯:“是沈家的人?” “我也不甚清楚,他叫作沈子房。”孟茯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沈子房的名字,以及他家中有两位娶妻了的兄长,父母俱在之外,住在何处也不知晓。 南州那样大,沈家在南州盘踞多年,姓沈的多如牛毛,叫人哪里去找? 沈夫人听着这名字,只觉得陌生,但还是安慰着孟茯:“孟大夫别担心,回头我问一问夫君,他族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兄弟。” 本还想问孟茯找这人作甚?但又跟孟茯没那么多熟,不好意思打听人家的隐私,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提起自家老二那脑袋,“这孩子,当真没事?” “你若担心,敷一敷恢复得快些。”孟茯很确定孩子脑神经一点没有伤,就是当时就是被夹了一下而已,待几天后养出来,就没事儿了。 沈夫人听她这样一说,才放心了一些。 孟茯也没留下多耽搁,生怕影响产妇孩子休息,也告辞回去休息。 余下这几日,她每日一天几次去瞧沈夫人母子,也逐渐熟络起来。 晓得了他们才从京里来,沈大人明降暗升。 知州虽不过正四品,可因为这玖皁城地理位置的缘由,这边的兵权到时候都握在他的手里,所以比起从前在礼部无权无势,这一次可谓是真正的坐拥一方兵土。 可沈夫人却是高兴不起来,“无权无势总有好处,如今到了这玖皁城,就好似提着脑袋过日子一般,我家夫君又是个忒板直的人,我若不跟来,哪里能放心?” 又因孟茯跟着,她安心些,不管她还是两个奶娃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孟茯能早些发觉,所以便有些私心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就劝着:“你还是莫要去南州了,你要找的人我便是将那南州翻了个底朝天,也给你找来,你到了玖皁城后,若是不愿意跟我们待一处,我给你找一处好地方开个医馆,孩子们也给你安排到学堂里去读书。” 如果不找沈先生,孟茯绝对没有半点犹豫就抱上沈夫人这条主动伸来的大腿。 但是他们母子四人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沈子房。 如今他生死不知,沈夫人这些要求纵然是诱惑人心,但她还是摇头,“多谢夫人错爱,只是这位沈先生对我们母子是有大恩大德的,我须得寻到了他,我才能安下心来做旁的事情。” 孩子们也都是懂事重情义的,想来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沈夫人听得她这话,有些觉得那位沈先生是个有福之人,能叫孟茯这也惦记着他的恩惠,因此也不好在勉强,“既如此,待到了玖皁城,我安排船送你们下南州去。” 孟茯自是谢过了,与她和孩子身上,也尽了十二分力。 还给大赵氏开了些妇科旧疾的药。 要说这光阴似箭,转眼竟然已要到玖皁城了,两个奶娃娃也逐渐长得白胖起来,尤其是那小二少爷,被夹扁了的脑袋已经长回来了,比他哥哥似乎还要俊上几分。 好叫大赵氏好不欢喜,整日很不得将他抱在怀里不放下来。 沈夫人如今也是儿女双全,还一口气得了两个儿子,夫君又是一心一意,所以是没有半点忧愁,很快就能下床了。 这些日子,若飞和若光也得了不少好书,虽不说全部都背下来,但放在了心里,得空时候反复噘嚼,品味出些许意思来,也很叫孟茯欣慰。 不过两日后,就到了玖皁城里。 因这沈大人还要和前任知州大人交接,所以孟茯也不好跟着进了知州府去,便在知州府对面大街找了家客栈住下来。 别的不怕,就唯独担心人贩子。 这玖皁城虽在齐国边境之上,但因曲水河途经此处,也算得上是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多的是各国商人。 刚进城的时候孟茯就看到了一群辽人商队,如今他们住的这客栈里,还有南诏人和夏国人。 她胆子小,不敢叫孩子们出门,只是到底来了这玖皁城,不许他们出去便罢了,也不好连些本地特产也不给他们买? 于是便独自出去,将三个孩子留在客栈里,托了小二的帮忙照看着些。 她从沈家那里得来了不少诊金,短时间里倒不必因银钱担忧,所以见着那好玩好吃的,也都买了些。 正要回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是孟大夫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孟茯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一个干瘦的黝黑老头朝自己快步走来。 “孙买办?”她有些诧异地脱口喊到。 这孙买办怎一下变得如此垂老了? 来人还真是孙买办,因那逃难途中过得艰难,还病了一回,所以如今虽留了性命,却留了一身的病痛,人也脱了相。 他见孟茯认出自己,有些欣喜若狂,“你何时来的玖皁城?” “今儿才到,出来给孩子们买些零嘴尝鲜。”孟茯回道,因是他乡遇故知,纵然这孙买办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也帮过自己的忙,所以就与他说起话来。“家里人都在这里?” 孙买办闻言,叹了口气,“老婆子没了,媳妇也死了一个,孙子还剩下俩大的,儿子倒是都在,如今在码头上给人做工,一天能挣几个钱糊口。”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那牙行后面巷子里的车马行,“我如今在那里给人铲马粪,是苦了一些,但能吃饱。” 孟茯听罢,跟着叹了一回,想着他家虽死了这些个人,但好歹也安顿下来,比村子里那一家子都死在外头的要好。 日子虽是艰难,可活着就要向前看。 不过到底遇着了,也有些可怜他,便道:“我住在知州府对面大街上的云来客栈里,你得闲了去找我,我给你开几副药,将身子调一调。” 孙买办忙写了她的好意,“罢了,我就是个天生苦命人,有那余钱也不能拿去买药吃,得留着给孙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