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众人听着,觉得这也难怪两个孩子起冲突。 年轻人虽学了点武功,但江湖经验太少,终究是着了宵小的道。 卖艺的老头声音低沉:真论本事,‘定掌’或许不在‘损针’之下,但这两个孩子里头,却是‘损针’的传人更加技高一筹,最后将一枚小针刺在了那小哥儿的膻中穴上。 ——其实他这话说得太过谦了,有些阅历的人都晓得,定掌的武功,已然臻至江湖一流高手,但损针却还差上一些。 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惊。 膻中穴乃是要穴,这样一来,那小哥儿不死也得重伤。 卖艺的老头:那小哥儿的爷爷膝下只一个孩子,那孩子也只一个孩子,晓得这件事后,做爷爷的自然要为孙儿报仇,便去那富家公子家里讨说法。当着事主的面,那富家公子居然还有胆子胡说八道,那小哥儿的爷爷也佩服这人的作恶的胆子,就给了他一个痛快,中间那藏在富家公子家里的江洋大盗听见了动静,两边一碰面,便打将起来,最后那小哥儿的爷爷虽然胜了半招,却被踢中了一脚,也耽误了些时间。 旁人都晓得,所谓的胜了半招,指的是将对方毙于掌下。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损针’家的小姑娘虽是因着误会才杀人,但到底也是杀了人,‘定掌’其实也不要她性命,只要她一双手,一只眼珠子也就是了,也不知那对婆孙怎么就非得逃跑不可。 他说话时,厅内那位带着孙女的婆婆本来一直都低着头,此刻却默默挺直了背。 卖艺的老头:一边在逃,一边在追,最后不合跑进了锦绣阁的库房里,扰了人家的生意。 ——锦绣阁是锦绣山庄李家名下的铺子,跟万家的万宝楼一样,都是做买卖的地方。 卖艺的老头:锦绣阁也有趣,将库房修在悬崖边,三面都是绝壁,只有一边能过人。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杜栖昀低声:孟大哥,你在想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同样压低声音道:就算是没学过武功的普通人,借助工具也能从绝壁行走,何况江湖高手? 卖艺的老头听见了这句话,似乎也颇为同意,叹了两声,继续道:‘定掌’当初也是如此作想,看见库房门口有人在打瞌睡,便拿住了对方询问——‘定掌’这人脾气不大好,可吓坏了那看门的汉子。 那汉子讷讷几声,不能言语,‘定掌’转而看周围的草丛,发现里面有些凝固的血迹,有些新一点,有些旧一点,一路往崖下延伸过去。 ‘定掌’想追过去,又怕中了敌人的障眼法,便从那汉子身上搜来钥匙,把库房的门锁起来——锦绣阁的库房是特制的,门窗跟墙壁都额外加固过,不易破坏,若是‘损针’跟她孙女儿当中躲在里面,也只能跟那些大箱子,小箱子,关在一起。 卖艺的老头静了一会,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景,然后道:‘定掌’的轻身功夫不算好,也不算坏,比起‘损针’来说要略差一些,但气力充沛,若是长途赶路,反倒更具优势。当日‘定掌’缘着山壁往下爬,越往下,痕迹就越少,终于相信那对祖孙没有从山壁离开,而是藏在库房当中,他立刻返回,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锁未打开,钥匙被‘定掌’自己拿走,库房的门窗都是好的,墙壁也十分正常,但里面的箱子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左右。 柳家的弟子道:那个看门的人呢? 卖艺的老头:看门人被‘定掌’点住了穴道,他武功不行,若是有高手在身边往来的话,也留意不到什么。 货无二价马定源忽然道:在下似乎也听过此事,说是李庄主手下莫名丢了一大批宝贝,正在广发通缉,各处追索。 卖艺的老头道:当时城里城外都戒严了,但凡有人想带着东西往外跑,都得仔细盘查一番,但那些宝贝却跟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不但李庄主没找回自己的失物,‘定掌’也弄丢了‘损针’祖孙的行踪,好在天从人愿,从临州、青州又跑到了怀州,总算在进入丹州之前,将人截了下来。 他说话时,一直在盯着那位带着孙女的老婆婆。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老朽一直没想明白当日那库房里的设计,心中实在是牵挂不已,还请损针娘子赐教。 已经变成个老婆婆的损针娘子抬起眼,这一抬首一凝目之间,竟有了些当年那位叱咤江湖的女子高手的风采,她稍稍掠了掠鬓发,笑道:原来还有公冶老爷子想不明白的事? 她明知强敌已至,顷刻间便要生死相搏,却不漏半点惧色。 卖艺的老头:不止老朽想不明白,便是锦绣山庄的李庄主,也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那姓孟的年轻人忽的笑了一下:我虽也有两个地方想不明白,但箱子是怎么少的,倒是能大概猜到。 卖艺的老头转过目光,仔细打量了年轻人一下,道:公子是读书人?肯为小老儿解惑么? ——他之前自称老朽,现在却将自称换成了小老儿。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库房内有各种尺寸不同的箱子,那只要将小箱子藏在中箱子里,中箱子再藏在大箱子里,如此嵌套,不就能让东西看起来瞬间消失了一半么? ——别人或许一时半会想不到这点,但对于某个曾经连开了四十七个套箱的挖宝人,答案就挺明显了。 年轻人又道:老爷子还说,当时看门的人吓得厉害,嗯,或许就是他跟旁人合谋,私下里做了点手脚,早早把东西给运走,只把箱子留下来,就算当日老爷子没有过去,也会找机会,制造出‘门窗都锁死但屋内的箱子却凭空消失’的特殊场景。 卖艺的老头默默咀嚼了一会,问: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那老婆婆看了姓孟的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道:后生可畏。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不敢当,虽然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但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 卖艺的老头:公子请说。 姓孟的年轻人好奇:老丈行走外在,怎的还带着那么个黑色箱子在身边? 卖艺的老头回答:这箱子里装的,是小老儿的孙子。 他轻轻一推,箱子上的沉重石盖就被推开,过程中没发出一丝响声,显然是用了定掌的独门内劲。 箱子里装的,居然是一个半蜷着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双目紧闭,面色如蜡,连嘴唇都是白的。 杜栖昀借着火光看清了箱子里人的样子,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唯恐叫出声来。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小老儿得在孙子面前替他把仇报了,免得这孩子往生后,心里还憋着不痛快。 此刻已经入夜,屋外飞着急雪,而山上的废弃庄园内,则出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面对此情此景,哪怕是常常在外行走的江湖人,也觉心内有寒气渐生 姓孟的年轻人的目光在箱子里面一瞥而过,没有疑问被解答的释然,反倒更是困惑: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这位兄弟看着虽然严重,但却不像是完全气绝的样子。 ——别的不敢保证,但对尸体的辨别,这年轻人还是挺有几分把握。 卖艺的老头唔了一声,承认:公子说的不错,但损针入体之后,逆着经脉,一路往心脏行走,小老儿虽然用了龟息法子帮孩子延命,但也左不过就这几天功夫了。 第94章 杜栖昀大着胆子看向箱子里的人。 包括她在内,大部分人第一眼看过去,都以为箱子里放着的是尸体,但那姓孟的年轻人却能瞧出这是活人。 杜栖昀:孟大哥,你学过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算是略知一二。 屋外大雪绵绵密密,不断从苍穹上飞坠下来,似乎永无止境,大厅的门栓子断了,原本是半掩上的,如今早已被风吹得大打开,不时有雪花斜飞进厅内。 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年轻人施施然站了起来,拿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竹箱子,缓步走到卖艺的老头身边,查看他孙子的情况。 胡姓老人考虑到这书生是跟着杜家的车队一块来的,万一出了事,定掌说不准就得迁怒他们,劝道:孟公子,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丝不紧不慢的轻松:我替这位兄台瞧瞧,说不准能帮上点忙。 柳家的弟子听长辈提过损针的阴毒之处,治疗时稍有不慎,反倒会让伤者因此身亡,也提醒道:这位兄台若是失败……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这位公冶兄左不过也就这两天功夫,那便是失败了,损失也不大。 柳家的弟子:…… 他看着一脸淡定的书生,再看看神色不动的老头,一时也不晓得该佩服哪位心态好…… 另一边的杜栖昀倒是另一种想法——她瞧着那姓孟的年轻人从竹箱子里拿治疗工具,有些好奇里面的东西就是怎么收纳的,怎么像是取之不尽似的。 不少人都晓得,损针十分细小,而且一旦受到真气影响,就会在人经脉中到处乱窜,非常之难以捉摸。 姓孟的年轻人看病的样子也没什么特殊,直接将黑箱里那位兄台的胳膊捞出来,在人手上搭了一下——看见这一幕时,不少江湖人都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治疗普通人跟治疗江湖人完全不是一套体系,他们见过不通武功的大夫把江湖人的内伤当胸闷来治的,所以通常来说,能治武林人士的,治普通人也可以,但倒过来,就容易因为专业不对口而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 他们看着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替对方担心。 杜栖昀的担心还要更深一层,她见过这年轻人咳嗽,显然其医术之低,连自己的毛病都没能治好,遑论去治疗别人。 但杜栖昀也没开口提示——万一定掌晓得孟大哥水平不够却硬着头皮上,抬手给人一巴掌,那孟大哥岂不得步上故事里那位富家弟子的后尘? 姓孟的年轻人搭了搭脉,目光微凝,然后伸指在人身上一按——一般人这么操作,只会让损针开始在经脉中到处乱窜,但作为一位内力浑厚且极擅细节操作的人,却能用真气编织出一个小型的笼子,将损针困在其中。 真气如丝如缕缠上,将损针困得动惮不得,姓孟的年轻人指尖夹着一枚长长的金针,对着伤者的心口倏然刺入。 ——看见这一幕时,卖艺的老头肩头颤了一些,险些把持不住,想要出手阻止。 姓孟的年轻人一挑一收,将金针从伤者的胸口拔出——借着火光,可以清楚瞧见,针头除了一些颜色极深的污血外,还沾着一枚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 围观众人暗暗纳罕,有些人想,或许是年岁太久,江湖人将损针的可怕之处传得太夸张了,真治起来,也没没那么困难,还有人想,既然损针会随着真气游移,那让一个身无武功却精擅医理之人治疗,或许才是最正确的法子。 ——这年轻人施针的姿势固然轻盈灵动,却看不出什么身怀武功的迹象,也难怪旁人纷纷误会。 金针尖端的淤血被擦去,那年轻人凝视着血液的颜色,没有因为将损针挑出来而欣喜,反倒有些凝重。 伤者虽然用龟息之法保住了性命,但内伤瘀滞的时间太长,苏醒后,很容易因此失去行动能力。 本来以定掌的功力,决计不至于无法替孙子疏通经脉,但他担心一旦打通瘀滞后,损针回流的速度会加快,所以迟迟不敢帮忙治疗。 姓孟的年轻人没有沉吟太久,又连续九针刺在胸口周边的穴道上——金针上附有一缕精纯至极的玄虚真气,真气刺激着经脉,并慢慢带动了伤者本身的内息流转。 这年轻人出手极快,围观人里没有擅长医术的,瞧不出内情,只看见人先刺了一针后,深入经脉的损针就被取出,然后又连刺了数针,伤者死灰般的面色上就隐隐有了些活人的气息,简直不敢置信。 有人凑过来,语气亲切:敢问兄台是从哪学来的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家里传了一些。 还有人道:不知兄台如今在哪里高就?凭兄台这手施针的本事,江湖上哪个门派都能去的! 姓孟的年轻人回答:只是在家中帮忙而已。 众人听这年轻人说话,虽然言语客气,却总是淡淡的,似乎对他们所描绘的光明未来不甚在意,一时间简直恨不能帮着对方生出些求职生涯的野心来。 杜高粲闻言,也默默更正了之前对人落榜书生的看法,也许对方之所以没考中,是因为读书只是副业,正经职业其实是大夫。 年轻人问边上的路人要了点烈酒,仔细擦拭过金针,又把金针过火灼了一下,方才重新收起。 卖艺的老人:多谢公子。 明明没过多久,但他的声音却哑得厉害,显然对孙子的情况十分忧心。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幸不辱命。又道,既然令孙已无性命之忧,那老先生何妨高抬贵手,莫要与小孩子计较? 柳家的弟子想,这书生乃是一个无名小辈,纵然有了救命之恩在前,但素闻定掌此人的脾气有些古怪,若是不愿就此下台,岂不得多起纷争,赶紧附议了一下:掖州王一向厌恶旁人举动失礼,也不喜外人在自家门前生事,既然令孙已无大碍,老先生不看这位兄弟的份上,也请看在她老人家的面上,再给小孩子一个机会。 姓孟的年轻人听见掖州王时,看了柳家的弟子一眼,唇边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影子来。 卖艺的老头点了点头,向那姓孟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那公子说如何,便如何罢。对那带着孙女的老婆婆道,咱们两家的恩怨本来就自误会而起,既然这孩子没事,但便两厢罢手,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心里也想着,自己与那姓孟的年轻人不过萍水相逢,却蒙了对方的救命之恩,今后必得有所回报才是,只是不知对方究竟想要些什么,现在厅内闲人太多,也不便深问。 老婆婆同样松了口气,道:便依公冶先生所言。 ——在场中人里,除了定掌本人之外,她怕是最担心那位伤者情况之人,只有对方病情好转,自己孙女才有逃脱定掌追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