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之人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明明已经拦住了定掌,这柄精铁打造的刀,为何还是会突然跌落,而且断口处平滑异常,犹如被利器切断。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他,从原来的位置上从容站起,友好地提供了一个可能:或许是这柄刀质量不行。 算卦之人闻言,猛然从思绪中惊醒,他瞪着对方,仿佛瞪着一个怪物:你是什么人? 此时此刻,就算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分明也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姓孟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对方的询问,将身上的大毛衣服随手抛下,青衣如云,长袖低垂,分明是与方才全然一致的装束,但落在在场众人眼里,却显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来 ——大厅的墙壁明明已将大部分寒风冻雪都隔在了门外,算卦之人却依旧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邪尊的门人还在呆愣之时,来自血盟会的杀手已从炊具中抽出一柄长剑,挺剑直刺过去,剑势快如星火,化作白练贯空而来,直指那年轻人的咽喉要害。 大部分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凝定不动青影忽然如游云般飘起,下一刻,锐利的剑啸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袭击者连人带剑落尽了一片温柔的月色之中。 嗤。 只听一声微微的轻响,月色般清光转瞬消失,袭击者倒飞出去,气息全无地跌落在地上,手中的长剑却不知怎的,转移到了那姓孟的年轻人掌中。 姓孟的年轻人看了那些行人跟商贩一眼,微笑:血盟会,还有邪尊的走狗,倒都是老相识了。今日天寒地冻,诸位来雾山做什么? 这人虽然开口询问,然而语气温淡,好像也不强求答案。 那名伙计看着姓孟的年轻人,问出了一个与算卦人完全相同的问题:你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沉重而紧绷。 姓孟的年轻人仰首沉思了片刻,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在血盟会与邪尊门人身上一瞥而过,柔声道:我本来无意动手,所以你们是自尽,还是由我送上一程? …… 面对这句玩笑似的问话,场中却没人有胆子笑出声来,血盟会与邪尊之人并非同伙,但此刻却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同时抽出了身上的兵刃。 来自两个邪道势力的所有高手中,最厉害的有三位。 一位厨子,他的武器是一柄断了的刀。 一位女佣,她用的是一条长长的白绢。 还有一位伙计,他没有兵刃,他的兵刃就是自己的拳头。 厨子抡起断刀,刀光化作一道闪电,向着年轻人的头颅重重砍去,刀影幢幢,刀风带起强烈的呼啸声,仿佛聚集了无数愤恨的怒火,让人一见便为之惊骇颤抖。 女佣握住白绢,轻轻一抖,白绢就宛如离开洞穴的毒蛇那样向着年轻人直扑过去,在即将接触的前一刻,又忽然幻出九道圆圈,同时卷向对手的四肢百骸。 她的兵刃柔软如绵,所用招式,也是以弱克刚的上乘武学。 那姓孟年轻人望了他们一眼,手腕轻轻一震。 火光映在冷冽的剑锋之上,然后向两边温柔地晕开,晕出了一层朦胧的光幕,似乎有一道清寒的月色,正从厅外密密的雪云中悄然垂降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断刀与白绢双双切入剑风之中,厨子跟女佣只觉眼前银芒汨汨流动,对方的剑势飘逸轻柔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断刀连续劈在剑光之中,每一下都比前次更重,却无法劈散对方看似轻柔的剑网,白绢无论朝着哪个方向突围,都会被阻挡回来,仿佛是浸透了水一般,变得异常沉重呆滞。 就在此刻,伙计用一种快到不似人类的身法,鬼魅般绕行到那青衣年轻人的身后,双拳如流星般齐齐击出,沉重无比地砸向对手的后心要害。 拳头来势奇快无论,刹那间,拳风已经触及到了对方的衣衫,然而伙计的脸上还未露出偷袭得逞的狞笑,就感到手背一凉,自己的拳头已砸在了一柄冷硬的长剑之上。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时转过的身,又是何时横架起的长剑? 伙计的双拳坚若金铁,完全不惧兵刃之利,但在击中长剑的刹那间,却感到一股浑厚无比的真气自剑锋上传来,然后绵绵不绝地撞在自己身上,几乎逼得他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姓孟的年轻人手中长剑一翻,剑身搭在伙计的拳头上,一带一引,伙计便身不由己地扑向厨子那边,拳头跟断刀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开山裂石般的巨响。 双方一触即分,彼此都感到体内真气激荡不休,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那姓孟的年轻人身形一晃,已经如轻烟般从三人的包围圈中从容逸出。 就在这三人围攻这位穿着青衣的年轻人的同时,来自血盟会跟邪尊门下的其他人也已经纷纷动起手来。 卖艺的老头跟那位带着孙女的婆婆,此刻正一前一后,将黑箱子里的年轻人,和自家的孙女护在中间,来自血盟会的杀手倏进倏退,一人后撤,必有另一人填补而上,彼此间配合异常默契,每一招攻势都使出十成力道,哪怕以定掌与损针之能,也不得不连续后退。 柳家的弟子、四海镖局的镖师,跟于家庄之人还有净华寺的师兄弟站在一块,勉强守住身前寸土之地,杜家父女那边,胡姓老人武功最弱,一个照面间就踉跄后退,货无二价马定源与镇恶太岁陶空园联手,合理抵御住邪尊门人的攻势,张夫人一人独战一边,纤纤素手中掣着一双短剑,起剑如舞,掌中清光忽凝忽动,虽然处在下风,但守势依旧严密无比,绝非三五招之内就能拿下。 损针娘子已能听见背后那人的呼吸声,心知已是退无可退,手腕一抖,九针连环刺出,是她的成名绝技九死不悔,刺到第七针时,面前的杀手终于发出一声微痛的低呼,不得不负伤后退。 这一招极耗内力,损针娘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膛子里跳出来,晓得等下个人扑上之时,自己多半难以全身而退。 ——但却没有下一个人了。 有杀手趁隙长剑一挺,刺向那姓孟的年轻人,然后不知怎的,他手中武器猝然断裂成无数碎片,一小半速度极快地倒飞回去,扎在那个杀手的身头脸之上,一大半以漫天花雨之势,洒向厅内其他杀手的同伙。 准备围攻损针娘子的人听见脑后有锐急的风声破空而来,不得不急忙回剑一挡,碎片击在剑身上,直将剑身击出一道弯弧,余力竟还未消,一直将人迫退到墙边,长剑与碎片相碰之处,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清鸣。 ——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劲! 就在这一瞬之后,厨子、伙计还有女佣再度猱身扑上。 那姓孟年轻人淡淡的青衣倏然飘起,一道月华似的剑光自衣袂间飞出,众人只听见一阵绵密如急雨的兵刃交击之声响起,随后响声间的间隔越来越长,那身飘忽的青衣也渐渐消失,融入进了那片无限清寒的剑光之中。 厨子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浸泡在了油瓮里面,连呼吸都艰难至极,他一直自负自己刀法快若狂风惊电,今日见了这年轻人的剑法,才知什么样的武功才能称得上一个快字,而且尤为难得的是,对方并不一意追求速度,招式徐急不定,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闲情逸致。 月有阴晴圆缺,剑光忽如满月,忽如弦月,倏分倏合,陡然间一剑点在厨子断刀的刀刃上,这个厨子顿时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臂被火烫伤了一般,发出一声大叫,但他有很快醒悟过来,对方所修炼得不但不是阳性内力,相反中正平和,只是劲力过于浑厚,才让自己产生了经脉被侵入的剧痛。 一震之下,厨子半边身子都像是被巨大的石磨给砸中了一般,但他生性悍勇,竟未选择后退,而是聚集全身内劲,再度挥刀斩出,与对方硬拼了一招。 女佣见状,尖啸一声,面部血气上涌,显然是使用了临时提升实力的秘法,却不与同伴联手围攻那姓孟的年轻人,反倒点地倒飞,自战局中脱身出去,接着腰身一折,带着臂中的白绢,如离弦之箭般奔向裴向舟的所在。 女佣双臂轻扬,绕在手臂上的白绢飘忽而起,以一种变幻无定的超逸姿态,一层又是一层地罩向裴向舟,编织出了一个看似柔和却杀机四伏的牢笼。 眼见厨子跟女佣先后变招,伙计也紧随其后,对着前方连续打出七拳,每一拳都带起破空的激响,最后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终于勉强触及到了那道似虚似实的剑光。 剑光仅仅凝滞一瞬,然后就如珠落玉盘,水银泻地般绵绵涌出,伙计却再不与之正面相接,凌空翻出一个跟斗,向着大门门口倒飞了过去。 原本月华般清亮的剑光忽的朦胧起来,像是一轮倒映在水中的月影,下一刻,仿佛是被清风吹乱,月光化作了无数片更小的银色碎片,细雨般散落在整个大厅之中。 来自血盟会跟邪尊门下的每个人都感觉那姓孟的年轻人是在攻击自己,清光绽放,烨烁着月色的剑光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闪起,又如流风般轻轻飘走。 咔—— 令人牙酸的轻响从半空中传来,伙计才逃到半路,就感到刺骨的杀气逼身而至,他在空中竭力转身,以拳为盾,想要封住对方的攻势。 ——他心内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荒唐念头,在此刻之前,伙计觉得自己这双拳头胜过天下间的任何兵器,但事到临头,却悔恨为何不带些坚固的刀剑在身上? 伴随着骨头裂开的细微响声,伙计看见自己的拳头跟被踩扁了的鞠球一样变得很平很平,然后整个人忽的一轻,没有重量似的高高飞起,接着重重落下。 苍穹被厚厚的冻云给严密地遮挡住了,屋外的雪簌簌飘落进来,落到了伙计的脸上,与凛冽的寒风一起,逐渐带走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 作为厅内三位实力顶尖的高手之一,伙计临死前的奋力反扑让年轻人那柄随手夺来的长剑再也支撑不住,锵然一声,裂成了块块碎片。 长剑的碎片尚未落地,被那姓孟的年轻人青袖一卷,化作一道流电,震飞了厨子手中的短刀,接着贯穿了他的心脏,然后从中一分为四,分别飞向厅内四位尚有一战之力的杀手那边。 ——血盟会与邪尊门人联袂出手,却无人可当这年轻人手中长剑之威。 眼见自己跟同伴们就要尽数覆灭在此,女佣却没感到丝毫懊恼,她的白绢已经先后格开了想要救援的柳家弟子、净华寺师弟,化作一柄又细又直的长剑,迅捷狠辣地刺了过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刻,身负重伤的裴向舟忽的睁开双目,抬起右手,向前似轻实重地点出一指。 女佣本来擅长以柔克刚,但在这一指点上白绢时,却发现对方根本无可撼动。 ——她也不明白,在血盟会报告中提起真气都勉强的裴向舟,为何还会有战斗的余力? 女佣注视着裴向舟的脸色,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被姓孟的年轻人塞进裴向舟嘴里的那枚可笑药丸,忽的明白了什么,但她还未曾明悟太久,就被一指点中咽喉,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天地间大雪如幕。 火星从柴堆中蹦出,然后又滋的一声熄灭。 那姓孟的年轻人如一片云那样轻轻停在大厅门口,青色的衣袂徐徐而落,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显出了一丝奇怪的变化。 屋外的暴雪狂飞不休,气势汹汹,为冷峻的山峰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但这人只是随意地立在门前,那些带着天公狂怒之气的大雪,居然也被衬托得柔和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的衣衫是青的,面色则苍白异常,像是一尊结了冰霜的玉像,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却不能使得她看起来稍稍没那么全无血色一些。 ——孟瑾棠本次回家,其实没戴易容面具,只是在眉眼间略作装饰而已,战斗时真气外溢,震落了她面上所傅的细粉,便让五官跟脸色露出了原来的模样。 柳家庄的弟子怔怔看了半天,忽的抢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颤声道:今日您,您老人家居然亲自前来…… 孟瑾棠摆了摆手,还不及说话,便微微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从袖中抽出一幅手帕来掩住口,几乎只在转眼间,那张白色的帕子就染成了红色。 第97章 孟瑾棠的剑法让人心惊胆战,咳嗽声几乎让人胆战心惊,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经脉中翻涌的寒气压下,微微笑道:既然是掖州门户的门户,自然该过来看看。 柳家的弟子:…… 他现在已经从得救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并想起了在血盟会跟邪尊门人自爆身份前,自己等人都在干什么。 江湖人聊江湖事很正常,前提是被当做话题中心的当事人没有在旁边静听,偶尔还给出两句点评。 ——若是换在穿越前的世界,柳家弟子如今已经有了充足的理由,向各类社会性死亡的哈哈树洞投稿。 杜氏父女的车队,跟柳家弟子带着的四海镖局那伙人,算是洗尘山庄里难得的表里如一之人,杜高粲看着面含浅笑的孟瑾棠,决定以后出门在外,该有的好心还得有,万一再遇见什么看着不太方便的行人,捎一程也不费什么事,但在没得到更多信息的情况下,还是尽量别在心里给对方丰富个人背景,以免在真相揭露时受到过于巨大的冲击。 杜栖昀考虑地则是另一个问题,她本来以为这位孟大哥是因为长期伏案读书所以体质差,加上天寒地冻的,外貌文弱点也能理解,如今再一打量,对方明明是个年纪颇小的少女,再结合上柳家弟子的表现,对方大概率就是传说里寒山派的本代掌门。 个人形象与传说之间存在着割裂感于某种微妙的契合感,杜栖昀看了看孟瑾棠,又回忆了下自己所听见的跟对方有关的各种故事,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感慨江湖流言不可尽信,还是感慨人不可貌相。 裴向舟与那使白绢的女子交了数招后,原本暂时压制住的内伤又发作起来,在师弟的搀扶下,缓步走到孟瑾棠面前,拱手:多谢孟掌门。 孟瑾棠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边上的人:…… 看态度,掖州王其实还挺友善的,就是那句举手之劳说得异常扎心,让人深刻体会到了普通江湖高手跟一派掌门之间的区别…… 孟瑾棠又道:敢问裴兄此来所为何事? 裴向舟稍稍调匀了下内息,笑道:此前在下外出之时,遇见了血盟会中人做事,便出手阻了一阻,那些人不依不饶,一直缀在在下身后。 他是净华寺弟子,偶尔也会外出游历,做一些行侠仗义的工作,三个月前正巧遇见血盟会杀手在外做买卖,自然当仁不让地拔刀相助。 事后为了避免血盟会中人报复,裴向舟又伪装成那富户的模样改道而行,想着搅乱一番对方的注意力,谁知血盟会派出的杀手一次比一次厉害,最后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若非恰逢掖州王在此,还不知怎么个了局。 裴向舟内伤不轻,说话间明显能听出气息不畅的痕迹来,为了避免话说到一半就因为过于辛劳而伤势恶化,孟瑾棠又给人倒了一枚丹药。 净华寺的师弟:这到底是什么药? 孟瑾棠感受到了对方的担忧,也觉得每次都说一句改良版的龙虎大力丸在表达上显得太过冗余,于是一本正经道:龙虎巨力丸。 …… 净华寺师弟听不出什么本质的区别,决定到了能跟师门联络上的时候,只要派内长辈不问的太深,就以寒山派灵药作为代称。 孟瑾棠:裴兄面色不大好,若是不介意,我愿替裴兄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