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露出沉痛之色。她略低着头,垂着目光,和谢朗说,自己是乐水郡谢氏家仆之子,受了先谢老爷恩典,自幼习武读书,后来还被免去奴籍,可以自由在外行走。后来谢氏遭难,老父追随主家而去,自己则来不及赶回去,至今想来都十分心痛。 谢朗恍然,欣慰一笑。像知道原来路边这条得力的看家犬,竟然出自自家狗崽的那种真诚的欣慰。 也就彻底不再盘问了,令衙役带谢蕴昭和方小郎君下去,方大夫等人早就在县衙外恭候了。 临别了,谢朗却又开口,说:“乐水郡乃我谢氏祖地,先谢叔公与我系不出五服的血亲。你既是叔公家仆之子,便起个字叫忠行吧。” 谢蕴昭在心里深呼吸。 谢朗的先谢叔公,也就是谢老爷,就是那个将她抚养长大、平时威严肃穆转身却会巴巴地拿了糖哄她、给她讲故事又被她揪胡须却不忍心推开她的外祖父。 她心里想,去你叉的忠行。 抬起头,一脸忠仆之后的憨厚、惊喜的微笑。 “多谢谢老爷赐字!忠行感激不尽!” 谢朗老爷终于是彻底满意地笑起来了。 出了县衙,焦急等候已久的方夫人就扑上来,拉着方小郎左右检查半天,这才彻底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心疼小孙孙,还要含着泪不停感谢县令老爷、感谢谢蕴昭。 徐娘子、鲁七几人也守在外面,看见谢蕴昭平安无事,都各自松了口气,徐娘子还急红了眼,带着哭腔说真是急死她了。 居然连石无患都在。他独自一人,竟也像是刚从县衙出来。他身边没见温娘子,看向谢蕴昭的眼神十分复杂。谢蕴昭对他拱拱手,他便也回一个拱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方大夫人呢?”谢蕴昭左右看看,有些奇怪。 方夫人好不容易止了些泪,闻言又开始揩眼睛。 “他之前以为阿决回不来,气急攻心,一下晕死过去,现在都还没醒!”方夫人也通医理,眼睛通红,“我怕他、我怕他……” 谢蕴昭摸摸怀里小盒子。里面装着延寿丹。 “我送夫人和小郎回去吧。”她笑笑,“说不定一听见小郎的声音,方大夫就好啦。” [因受托人自行领悟拔刀侠精神,奖励抽奖机会+1,点亮星星+1 受托人受托人累积抽奖机会:1次 累计点亮星星:5颗] 谢蕴昭瞅着抽奖机会,一时心痒,默念一声:抽奖! [抽奖中……受托人获得: 双倍的快乐(技能):一次性的技能,使用后可以将一根糖葫芦变为两根,令受托人获得双倍的快乐。] 谢蕴昭抽抽嘴角,痛下决心今后一定不能手痒。不是欧皇就不能单抽,前人诚不我欺。 几人往城西去了。城西方家躺着个昏迷中也愁眉不展,冷不丁还要喃喃一句“我的小孙孙”的老头;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延寿十年。 东海县这个波澜恒生的夜晚,终于是渐渐又安静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相认……唔,如果把“相认”理解成说开,那得再等等,差不多到卷一结束的时候。 但是如果理解成知道,那两边都是知道的。 第9章机缘 她好像梦到了小时候。 泰州乐水郡,首府七川县,但更多人叫它玉带城。 水泽遍布,玉带蜿蜒,小舟逶迤出一串清凌凌的歌声。 她抱着一串菱角,挽起的裤腿还没放下,鬼鬼祟祟绕到后院,熟练地翻过墙去。 “长乐!你又偷跑出去玩了。十篇大字写完了吗?” 她蹲在墙头,脖子上挂着菱角,僵硬地干笑几声。菱角上最后一点还没蒸发的水珠滴落在青色的瓦片上,立即又被太阳烤干了。青瓦亮亮的。 墙下站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玉石小冠、褒衣博带,手里拿一卷书籍,正望向她。 “……我马上就写完了。”她心虚地说。 “是吃完菱角才要开始写第一篇吧。” 少年好像笑了笑,对她张开手。 “快下来。” 她带着菱角一起跳下去,像一个大型的皮球重重弹出去。面容模糊的少年接住她,“呀”了一声,有些嫌弃地说,她把他衣服上熏的淡香都沾上了水腥味。 “哪里像个女郎?连平常的小郎君都没你调皮!” 却在接下来一个个给她剥菱角。 “可我才5岁呀,外祖父说了,就是要玩的!” 少年动作一顿,忽然叹气,好似怅然若失。 “是啊,5岁。你这小不点儿给我当妹妹倒不错,可……” 她不服气:“5岁怎么啦?” 他扯了扯她的小辫儿,说:“听说平京城里,你那本家的兄长5岁时已经能作诗,你会吗?” “我当然会……会作顺口溜!” 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剥了个菱角递给她,又在最后关头忽然收回手塞自己嘴里了,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我得再等你至少十年啊,你这傻乎乎又贪玩的小不点儿。” 玉带城的初夏到深秋,家里后院的梨树下总是摆一张躺椅,边上是石桌石凳。桌面上还有一张木制棋盘,黑白的棋子摆成残局,供人在梨花或梨叶飘零中慢慢琢磨。 遇上发病的时候,他会在躺椅上蜷着。 盛夏的玉带城骄阳似火,他却不停地发着抖,缩在躺椅上一声不吭。 她坐在躺椅边,捧着当朝名士的诗集,一首接一首地念。念一首,抬头看看他。 “你……很难受吗?” 他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摆,呼吸急促,却在竭力平静。 “……还好。”过了一会儿,他才发出声,“比以前好过很多。以前……会痛得砸东西、大吼大叫、滚来滚去,还会用头撞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很难看的。一定会吓坏你这个小不点儿。” 她捏着诗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有些难过,又有些不服气,最后嘟哝出一句:“不会的,我才不会被吓到。” 他又笑。 “你连看人杀鱼都会被吓到。” “我那是……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他笑,笑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小不点儿。” “嗯?” “有你在,我才不会那么痛,更不会那么难看。”他勉力坐起来,因为疼痛喘气,胸膛不停起伏。 她抬起头。那张脸还是模糊的,像被云雾隐去了,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摸了摸她的头。 “所以,应该过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和我这个病人一直待下去了。” 她“啊”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值得道歉的事。但为什么严重?她也并不是很明白。 她想了好一会儿。 “那我还能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待在一起吗?” “恐怕不行。但我家会在玉带城修一座新的庄园,不会离谢家太远。你可以时常回家。” “哦……那我还能去河里捉鱼,去郊外放风筝,去街口的馄饨铺吃馄饨吗?” “可以。” “那我可以不用练字画画了吗?” “不行。”他顿了顿,笑出声,“该学的一样不能少。” 笑得她有些惆怅。 “那好吧,如果只是换个不远的地方住,也没什么不好。” 她打了个呵欠,丢开诗集,揉揉眼睛,再推推少年:“你过去一点呀,我也困了。” 梦里的梨树忽然在盛夏开了雪白的花,池塘上飞着蜻蜓,外面涌动着麦浪的声音。外祖母在和侍女说,去给女郎送一盒新做好的点心;外祖父捧着一轴大字回来,喜滋滋地说又得了新的大家真迹,快叫长乐过来一起欣赏。 梦里四季常在,梦里什么都有。过去在梦里,过去的人也在梦里, …… 谢蕴昭打着呵欠爬起来,推开客栈的窗,只见外头香樟树被风吹得绿意滚滚,树下下棋的人又换了一拨。 又是新的一天。 客栈送了热水到门口,她洗了脸,又把脸上掉的妆重新补上,换了身灰蓝色的窄袖短衣,再拿暗红色的布条把头发绑好,最后用木簪固定。 她配好刀出门,正好肚子饿得“咕”一声长叫。跑堂的伙计听到了,登时笑起来,殷勤道:“谢小爷起了?朝食有杏仁饧粥、蒸饼烤饼酥饼、油茶酥酪,您要来点什么?” “我瞧瞧价格。”谢蕴昭精明地说。 “这就不用您费心嘞。”伙计乐呵呵地说,“今早方大夫来,和我们掌柜的说了,谢小爷您的房钱和饭钱都记在方大夫账上,还托我们给您带个话,说是一番心意,请您别推辞。” 谢蕴昭愣了愣。昨晚方大夫醒了后,看见方小郎就老泪纵横,死活要给她谢礼。她拿了几块碎银,剩下的都推辞了,没想到方大夫还能钻这空。 “行吧,那就来个蒸饼,一碗酥酪。”她抓抓头发,嘀咕说,“我才不是有钱不要,只是那么多钱太沉了,我懒得拿嘛。” “哎——小爷您说啥就是啥。”伙计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跑去厨房了。 日上三竿的辰光,东海县早就热闹起来,昨夜的惊魂事件也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城。这会儿的人们缺少娱乐,逮到一件大事便能津津有味地回味多时,何况方大夫在本地颇有名望,大家都知道他。 也就有好事者四处跟人讲八卦,悄悄指着谢蕴昭,很肯定地跟人说,看看看,那就是一人单骑闯山林、九死一生救小郎的谢爷爷!哇呀,那真是七进七出、杀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