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徽愣住。 “我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会出现了一个学历史的‘苏徽’。”黑袍的青年扶着额头,“有一回我出于怀旧的心思,去到了一个二十三世纪,想要见一见儿时的‘我’和我的‘母亲’。但当时因为设备操作失误,我被苏家家门口的监控发现了,‘母亲’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追问我是谁。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她,我百感交集,就和她说了一句,千万别让你去接触历史。我的本意是,以后如果你还是做了议员,千万别闲的没事做去当什么史学考察的志愿者。谁知道苏滢理解错了,以为是不能让你学历史专业。” 这么一说苏徽想起来了,当年他跟着云教授学中学历史,还没想好日后读什么专业的时候,苏滢就告诉他,大学学什么都行,不能学历史。 而当时正处于叛逆期的苏徽一听这话,立马毫不犹豫的下定了要成为历史学者的决心,并且在激烈反抗母亲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洗.脑,觉得历史学真是最适合自己的学科,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投身到了史学研究之中并且不可自拔。 黑袍苏徽看着另一个自己,幽幽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一句话造就了出了一个成为学者的‘我自己’,并且这个‘我’为了学术甘愿牺牲,居然主动跑到了夏朝,这也就算了,还弄错了穿梭坐标,去到了那个提前知晓了自己未来的周嘉禾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万分抱歉,科幻的部分一不留神就写多了,因为担心以我的笔力交待不清楚事情总之这个老苏是万恶之源,阿禾的教科书是他给的,小苏是因为他才学历史的,他就是不同平行时空的观测员,隐藏幕后的大黑手下章肯定送小苏回夏朝 第228章、(三十九) 苏徽也没想到自己与嘉禾的相识居然能有这么多的机缘巧合,假如他没有在青少年时期的时候叛逆心起,假如他前几次穿梭时空的时候没有弄错坐标,那么他就不可能见到嘉禾,或者说,见到现在他所喜欢上的那个嘉禾。 黑袍的苏徽坐在他的对面,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苏徽朝着这个来自异时空的自己郑重的说了声:“谢谢。”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在很多时候帮了我。”过去不能解释的一些事情,现在苏徽都能想明白了,如果没有这个人的暗中相助,苏徽怀疑自己说不定早就连命都丢了。 “倒也不是刻意在帮你。”一身黑袍的苏徽在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也许是多次时空穿梭消磨掉了他作为人的基本喜怒,“最开始发现你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要驱逐你的,因为害怕你会重蹈我的覆辙。” “所以你——” “你放心我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想要杀死你,你早就死了。我只是又一次找到了你的母亲,暗示了她如果继续纵容你回到夏朝。你可能会沦为试验品,又告诉了她时空排异问题被攻克之后所造成的可怕后果。” 苏徽听后恍然大悟的锤了下桌子,“难怪她那么激烈的反对我!” “其实在我看来,她反对你的措施还算得上是柔和了,毕竟我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她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还是该为工作繁忙的时候就忙工作,否则,她早就该把你关在家里不许你出门了。” 苏徽听了这话之后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什么,只好闭嘴。 黑袍的苏徽叹了口气,“但我还是估计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 “她命令自己的属下取出了赵贤妃腹中本该死去的胚胎。”黑袍苏徽心情沉重的说道:“她知道了你可能会成为试验品,出于母亲对孩子的保护心理,她就算不愿意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也还是对未来做了基本的预防措施。那个从夏朝来的胚胎,是你的替代品。” 来自夏朝的胚胎在到达二十三世纪之后,也就成了时空异物,各式各样的实验和研究,都可以从那枚胚胎身上下手。 “苏滢是这个国家的高层领导人之一。在另一个世界,她最终走上了一条反战的道路,并为此牺牲。而在这个世界,她和大部分野心勃勃的政客一样,明知道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危险的道路,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不信邪和贪婪大概是人类改不掉的劣根,她也许还是要等到情况严重的那天才能够警醒。”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徽心情复杂的问。 “先别问我打算怎么做,继续说刚才的话题。我最开始的时候,有尝试着阻止你,但是后来我慢慢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发现你和我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同在哪?” “不同在……你或许是能够找到正确途径拯救她的那个人。”黑袍的青年怅然轻叹。 以十五岁为分界线,迈向了不同道路的苏徽发展出了不同的性格。成为了学者的苏徽在长期的史料研究之后,天然的就对周嘉禾多出了一份好感,所以他即便是被军部的人马带回了二十三世纪,也还是会不折不挠的重新回到夏朝。而对政治史的深刻研究,也使他比另一个苏徽更能理解嘉禾所处的境遇。 最重要的是,嘉禾的性格也发生了改变。黑袍苏徽当年随手丢下的一本历史教科书让她的心理状况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在经历了自我怀疑、恐惧茫然、挣扎无果之后,她索性坦然的接受了君临天下的命运,并在苏徽的影响下逐渐意识到了,她称帝,并不是一种错误。与其纠结自己是否违背了纲常,需不需要还政于男子,倒不如豁出去,将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搅个地覆天翻。 在无数次目睹嘉禾的死亡之后,已经心如槁木的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明知道这个嘉禾并不是他爱的那个,他也还是想要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他出手,将苏徽一次又一次的送回到那个嘉禾的身边。最后甚至忍不住自己也出马,亲自提醒嘉禾,要小心叛变的臣子。 “这一次你来找我,是又要打算帮我回夏朝么?”苏徽说着关掉了身边智能ai的按钮,继而切断了整个房间的电源。 “如果你打算帮我的话,那就快动手。”他跃跃欲试,兴致勃勃。 警惕轰鸣,为了防止儿子逃走的苏滢,早就在家中装置了报警系统,一旦出现了不对劲,就会立刻联系到他。 “你还真是个急性子。”黑袍的苏徽无奈又好笑的抿了抿嘴唇。 果然这才是年轻时的他自己,无所畏惧,想做什么就去行动,同时心中还有着热血与对未来的信任。 三十秒内,苏宅外部的防御机器人会赶到。 五分钟后,首都的警卫机器人会被惊动。 十分钟后,苏滢本人将乘坐者她的太空飞行器从月球基地杀回到这里。 所以他们必需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 “你知不知道你一次次的回到夏朝会很危险?你的时空排异反应还未被克服,你再多穿梭时空,说不定这具身体就要崩溃。”黑袍苏徽问道。 “我知道啊。”苏徽从沙发上站起,满屋子的搜寻在夏朝可用的工具。 “你知不知道即便你去了夏朝也不一定能够救她?我看过你们的未来,有很多种失败的可能性存在着。” “别啰嗦。”以飞快速度收拾好东西的苏徽揪起了另一个自己的衣襟,“犹豫不决、迟疑不定的那个人是你,念念不忘、始终不能原来自己的那个人也是你。为什么要那么纠结呢?想做什么就去做,拼尽了全力之后,就算失败了我也不后悔。” “很好。”那双空洞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他反手抓住另一个自己的手腕,不使对方逃离,紧接着一股失重感袭来。在警卫机器人终于冲冲开了房间大门的那一刻,他们两人同时消失在了这个时空。 苏徽回到的是端和八年十一月初。 是“他”死后没多久的时候,也是嘉禾开始在京城大开杀戒的时候。 他们着陆的地点是皇宫之外的“贵胄长街”,也就是那条将相公侯比邻而居,放眼望去一片朱红的长街。 苏徽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记得这里的气派繁华。毕竟是京中高官聚居的地方,就连脚下的砖石都比京城其余的地方要更为光华。 而这一次他低头,首先看到的是干枯的血迹。 大片大片的鲜血铺在地上,触目惊心。似乎这一带爆发过激烈的争端,争端过后数日不曾落雨,也就使这骇人的罪证保留至今。 他站稳之后茫然四顾,只觉得自己是误入了什么鬼村。长街两边的豪宅大多洞开着朱门,随意往里一窥,可见满目狼藉。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之前那次离开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了么?”这一次将另一个送到了夏朝之后,黑袍苏徽没有急着离开或是隐藏,他和苏徽一起走在这条空无人烟的长街,乍眼看去就想好像是他的亲生兄长,“朝中重臣有意谋反,迎立新君,做皇帝的当然要杀了他们。” “可是——”苏徽想要反驳,然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年轻,因年轻而心怀赤诚,大规模的杀戮是他不愿见到的,然而他也没有立场和理由来批判嘉禾。作为一个研究政治史的学者,他清楚的知道历朝历代的权力斗争有多么残酷,人命有时候只是轻飘飘的数据而已。如果这一次嘉禾没有占据上风,恐怕他来到这里要见的就是她的葬礼了。 黑袍苏徽上前两步,拍了拍年轻的自己的肩膀。 “我没事。不过,我很担心她。”苏徽边走边看四周的苍凉景象,猜测着被抄家的是六部中的哪位高官、或是内阁里哪位德高望重的阁老。 “能够帮助君王、或者说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坐稳位子的,从来不是暴力,而是秩序。”苏徽话语沉重。 “我知道。”黑袍的青年点头,“你本想用缓慢温和的手段帮她挑出传统儒学纲常,为她重新建立一套秩序。可是——来不及啊,她想要慢慢的改变这个国家,而她的反对者则是要快刀斩乱麻的趁着她还年轻,将她从高位上拽下去。所以我说了,你们的胜率很低很低。” 走过长街后,苏徽大致明白了,朝中的京官的体系这一次已被嘉禾自己差不多拆了个七零八落,她在隐忍了八年之后,终是狠下心来打破了与文官之间的虚假和睦。 这没什么不好,不破不立,偌大的国家、庞大的官僚机构,总有源源不断的人才可以输送到京师为她所用——前提是,她还有喘口气重建京师的机会。 在北方,手握重兵的勋贵虎视眈眈。 在南方,新兴的商贸体系正如雨后新芽,蓬勃而又脆弱。 苏徽看见了彩灯。 真是奇怪,过去权贵聚集的地方现在死寂人坟茔,百姓的住处却装点上了红绸,满城挂着热闹猩红的灯笼。 “天子即将大婚。”他听见有人说道。 第229章、(四十) 冬日难得晴空,晨时新阳将外间积雪映照得刺眼。 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打开窗子,清冷的风涌入,冲散了室内沉闷的熏香。嘉禾无意识的一抬头,便看见了窗外远处的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堆积着昨夜的残雪,如同白梅花绽放。但御书房外其实并没有白梅花,再过一段时间花苞冒出,那应是殷红的颜色,殷红…… 想到这里嘉禾心中略有些不舒服。她近来是越来越讨厌红色了,那是鲜血的颜色、是新婚时蜡烛与帷帐的颜色。 等会得让人将御书房外的梅树统统拔了。她在心中盘算道,一股戾气无端的涌上心头。这些天她连人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了,拔几棵树又怎么了? “陛、陛下。”战战兢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这才想起她还在召见新任的礼部尚书,只是对方絮叨的那些东西太过无聊,她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爱卿继续。”嘉禾冷淡的开口,仍旧是魂游天外的模样,更并不打算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致歉。 这位礼部尚书是嘉禾前几天才提拔上来的,原先做了十多年的礼部侍郎。才华并不输给前任,只是性情过于胆怯怕事,所以常常为人所轻视,一直熬到现在才出头。 而他现在之所以成为了尚书,是因为前一任尚书不久前死了,死得极惨,闹市砍头之后再枭首示众,连死后的体面都未能保全。死因是勾结逆党,有废帝谋逆之意。证据是前任礼部尚书在周福寿尚未进京之际,就已经在暗中准备迎立新君的典礼——至于这罪证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近来京中死的人可多了去,群臣人人自危,更有人乱中浑水摸鱼,争相检举攀咬以求保全性命,谋取富贵。 京中的乱象嘉禾不是不知道,但她故意纵容。其实哪些人该杀哪些人要留着,她心里早就有一份名单的,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过去她还会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做善于纳谏的君王,勿要效仿那暴君独夫。而现在她想明白了,暴君好歹也是君,她把皇位坐稳了,自然会有文人觍颜上前为她歌功颂德。魏征或是海瑞之流,不管再怎么忤逆君王,至少有一颗忠心,而她治下的那些臣子是什么东西?用民间的话来说便是吃里扒外,狗都不如。 自从那日与昆山玉说过那些话之后她便想明白了,这个朝堂势必要好好清理一番。就如同长了脓疮的病人不狠下心来切除腐肉剜去坏血,那伤口是不能好的。道貌岸然的臣子们自以为心怀天下,占据大义,在她看来实在可笑至极。君王存在的意义是整合民心,决定一个王朝最终的命运走向,若任由昆山玉等人随着自己的意思胡来,这个国家就会乱套。 现在新人的礼部尚书,嘉禾很满意。能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听话乖巧。古人有云: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礼教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是统治的基石。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都将礼部视为六部之首的原因。 她以女子之身登临皇位,这在礼法之中本身就是个错误。因此这八年来她无时无刻都在与礼部争斗,争她的冕服的规格、争她有没有资格祭祖拜天、争她该不该在朝堂之上露出容貌、争究竟是乾坤阴阳的次序重要还是君臣上下的尊卑重要。 争了八年,各有胜负。现在嘉禾懒得争了,她直接将礼部不服从她的人拖出来或杀或贬,新选出来的礼部尚书对她俯首帖耳,就比如说现在,她说她要以民间招赘之礼册封他的皇夫,新任的礼部尚书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皇帝的大婚不仅仅是皇族的家事,更是国家的大礼,所要商定的礼节繁琐不堪。今日礼部尚书来找她,便是为了婚礼之事。 什么纳采、问名、告天地宗庙、占卜问吉之类的,嘉禾统统懒得细听,直接告诉新尚书,一切按照过去的规章制度来办就是,过去用在皇后身上的,统统用在皇夫身上。 向一男子问名、下聘着实有些荒唐,可那些敢于站出来说此事荒唐的人现在不是在牢里就是在地府。 而后是冠服的问题。过去皇后大婚,都有符合礼制的袆衣及配套的九龙四凤冠。男子若是穿上这样的衣裳未免不伦不类,礼部官僚问嘉禾是否要更改冠服,嘉禾冷笑说:“朕当年登基,所着十二章纹深衣及五色旒冕也都是男子款式,朕当时有说过什么吗?你难道是想让朕穿袆衣戴凤冠?那朕的龙袍你要不要给皇夫换上?” 新任尚书吓得连忙伏地谢罪,嘉禾懒得让他起来,就让他跪在地上说完了接下来庙见与合卺礼的安排。听完之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冷冷的让那尚书退下。 待到脚步声匆匆消失在门后,她心烦气躁的拂袖摔了案上的砚台,看着大片墨迹将新拟好的婚书染得面目全非,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世上大部分的女人期待婚姻,并为此忐忑羞涩,因为在成婚那日,是一个女人此生唯一能得到万众瞩目的机会。嘉禾厌恶婚姻,是因为婚姻于她而言,更像是豪赌。 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是李世安的儿子,李骏。 这是嘉禾与杜银钗几番商议之后,最终敲定的结果。她与李骏成婚不是因为爱慕也不是因为适合,而是为了稳定住眼下的局势。 昆山玉造反未遂,其党羽被她一网打尽,之后她又一不做二不休的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算。慈宁宫中的杜银钗听说了她的所作所为之后被她气得不轻,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们母女此时没有别的路可走。 “你要清理朝堂,我不反对。你能狠下心来说明你魄力了得,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个时候北方手握重兵的武将南下,你该当如何?”杜银钗的一番话问得嘉禾无言以对。 在军力上,嘉禾能掌控的士卒始终比不得诸如功勋旧贵。这些人之所以始终按兵不动,乖乖俯首称臣,主要还是因为嘉禾占据大义与名分——正是她最厌恶的儒生和礼教维持住了她的皇座。因为江山是她父亲打下的,二十多年前这个天下就姓周了,所以哪怕李世安有雄兵百万,也不敢轻举妄动,若妄动,便是颠覆君臣纲纪,注定为天下人所不齿。夏朝开国二十余年,民心仍在周氏。李世安南下,九州四海都会有人勤王。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李世安直到嘉禾被废才敢以拥立嘉禾、调停皇室纷争的名义南下,听说嘉禾自杀便撤兵回到了山海关,之后又隐忍了十多年,直到自己身死,才由他的外孙篡夺了周家江山——而且篡位时最初打出的旗号还是为“端和帝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