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1 / 1)

名分这东西,有时候真不是一般的重要。
  而现在嘉禾开始着手清理文人士大夫,难保李世安不会觉得这是个可趁之机。想要安抚住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利用婚姻与李世安结为秦晋之好。
  过去嘉禾想的不过是利用成婚的借口将这些勋贵子弟骗至京师来做人质,现在看来,她是不得不将人质捧到她丈夫的位子上来。
  当然,她也可以不选李骏,郑牧之子郑椟也有资格成为皇夫。她只要嫁给郑椟,然后向郑牧许诺成婚之后分权给自己的丈夫,驻扎辽东的郑牧便会为她钳制住东边山海关的李世安。
  但无论怎么选,能够与她成婚的那个人,都不可能是苏徽。
  “苏先生又离开了,对么?”杜银钗在问起这句话的时候,免不了叹息。
  她也是从嘉禾这个年纪过来的,在她年少的时候,也曾有过真心爱慕的人。
  “是。”嘉禾平静的说出了这个字,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多少悲伤——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苏徽毕竟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每一次的相遇就如同一场美好的幻梦、如同春天时看见百花盛放。美梦醒后也就消散了,春过之后鲜花也就凋零了,挽回不了的。更何况,对她来说,苏徽更像是月亮,她受其指引,爱其华光,却从未想过能够摘下月亮。
  就让他回去吧,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很美好,他该平安喜乐的度过这一生,而不是在荒蛮的夏朝几次三番因为她的缘故险些送命。
  李骏和她不过几面之缘,她去见过那个年轻人,他对她并不满意,却又实在是很想要她手中的权力。
  嘉禾看穿了他的不情愿和贪婪,却没有点破。而心中始终嫌恶“赘婿”身份,又终究还是被至高权力所诱惑的年轻人在自然是恭敬的接受了婚约。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筹备着,婚期如无意外应是年末。
  至于真的到了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嘉禾也不清楚。
  她接到了边疆官僚递上来的消息,说李世安带着一支军队已经动身南下了。名义上是来参加儿子的大婚,恭祝新人。但哪位来参加儿子婚礼的父亲,会在身后带着千军万马?
  “传荣靖长公主。”她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对侍从吩咐道。
  第230章、(四十一)
  荣靖很快进宫。在嘉禾传召之后不过小半日,她便出现在了自己妹妹的面前。身上穿着的不是皇家女子面圣时的朱红大袖,而是一身简练的戎装,进殿铠甲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算起来她已有半个多月未曾卸甲,若不是她日以继夜的带兵巡视着京都,只怕眼下的局势会更乱。
  她走入乾清宫的时候未曾除去腰间佩剑,这点嘉禾也没有在意。现在是非常时候,她既然都已经将京都禁军悉数交给了荣靖,就不必在这些微末小节上斤斤计较。曾几何时她们姊妹二人也曾互相猜忌,争权夺利,但她们终归流着同样的血,事到如今自然而然的也就站到了一块。嘉禾不担心长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给自己一刀,荣靖也不认为嘉禾会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冲她下手。
  “长姊,李世安即将南下。”嘉禾没有太多废话,在见到荣靖的那一刻便开门见山。
  荣靖自然而然的在她对面找了个位子坐下,姊妹二人之间的是一副展开的北疆地图。在略一沉思之后,荣靖提笔,蘸着鲜红的朱砂,在图上画出了一条李世安可能的行军路线。
  她们两个都早已不是天真少女,不至于真的认为李世安南下仅仅只是作为家翁来儿子婚礼上讨杯酒吃。
  “他带着的多少军队?”荣靖问道。
  “明面上只说是带了三万人马护卫他南下,但实际上的人数绝对不止三万。”
  “山海关李世安能够掌控的兵马保守估计有二十万,但这个数字未必就是真的。”荣靖思路转的飞快,“李世安的军队不靠朝廷粮饷,他在边关之地组织了军屯,又蓄养了大批的商队,使之与东边高丽、北边罗刹以及海外西洋人互通有无——”
  “干得还都是走私的勾当。”嘉禾说道这里加重了嗓音,脸色阴沉的几乎滴水。
  “是的,走私。”荣靖点头,“所以朝廷没能从他手里收到商税,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具体累积了多少财富,蓄养了多少兵甲。凡是派去山海关的官僚,不是两眼一抹黑灰溜溜的回来,就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就算你近年来一直以‘仁政’为名,一批批的命他麾下士卒解甲归田,但也终究是杯水车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嘉禾心烦意乱的叩击桌案,“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果李世安要南下,我们是否拦得住他。”
  “他会南下,你应该早有预料吧。”荣靖看向嘉禾。
  “预料到了。”嘉禾平静的回答:“李世安是野心勃勃之人,这点长姊你应当很久之前就看出来了不是么?我记得那时父亲还未驾崩,李世安为了避开被鸟尽弓藏的命运,主动辞去了官职,远离了京师,自称是要做一江湖散人。反倒是齐国公郑牧那些年始终停留在京师,惹来的关注和警惕更高。可那时你对我说,李家居心叵测,如果可以的话,你倒是想要嫁入这个家族,做父亲的眼线。”
  “你那时候就将李世安视为敌人了么?”
  “那倒不至于。只是记住了这一家人而已。后来……苏徽告诉我,李家的人未来会篡夺周氏江山。”
  荣靖冷笑,“要我说,不必谈什么未来,他现在就摆明了一副要篡位的架势。他带了多少军队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那些军队势必能够冲开京军防线,你倒是猜猜,他会不会趁着你成为李家妇的机会,直接将你从皇位上拽下来让你传位给他的儿子李骏,他自己则大摇大摆的做摄政太上皇?”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会允许这个可能发生。”嘉禾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永远不会有‘李家妇’,我只会是‘周氏女’。”
  荣靖沉默的注视了自己的妹妹片刻,再度提笔,在地图上勾勒,“去打听好李世安究竟有多少兵马,我为你伏击他。”
  蘸着朱砂的狼毫在地图上重重点下,落在京城之外几处险要的关口。
  “很危险。”嘉禾盯着那几点刺目的鲜红,这三个字不自觉的从口中吐出。即便她也清楚,这一仗非打不可,而适合这一仗的人,也只有荣靖。
  自她登基之时,杜银钗就为她的未来做好了筹谋。荣靖是杜银钗一手培养出来的武将,是应对今日之局面的最优解。这些年嘉禾也有陆陆续续的扶持起新的将领,但那些人都不如荣靖了解李世安,也不似荣靖一般能让嘉禾放心。
  所以说,做长姊的,难道注定是要为妹妹牺牲么?想到这里嘉禾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就好似是有人用淬过火的钢针在她心口狠狠的扎了一下似的。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不在乎身上多背负一些罪孽,可她却在这时感到了歉疚。她今日叫荣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授予荣靖帅印,让她为了她浴血厮杀,去最危险的战场,挑战最凶狠的豺狼。可是当荣靖主动说出那句,“我为你伏击他”之后,嘉禾反倒是迟疑了。
  荣靖定定的看着她,似乎是从嘉禾沉默的目光中读出了她的心思。
  “收起你哀戚的模样吧。”荣靖开口说出话并不好听,这是她一惯的风格,即便是安慰自己的妹妹,她也不会有过多的柔和,“这是你我姊妹二人的命数。如果你不想背负罪孽,只愿庸碌的平安到老,那么你现在就去退位,把皇座和玉玺传给那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乡下人。如果我贪生怕死,我也大可以选择脱下这身铠甲,自此之后只专心做个深宅妇人,为丈夫生儿育女了此一生。可这样的选择你我都不甘心,既然不甘心就要选择另一条更为凶险的到了路,既然选择了更为凶险的道路,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呢?”
  嘉禾没有马上回答,她倾身上前,忽然抬手,指尖落到了荣靖的面颊上。
  荣靖条件反射的缩了一下,嘉禾方才触碰的地方是她脸上的伤疤。自她幼年时留下的疤痕早就不会疼痛,甚至随着岁月的更迭而慢慢的变淡——只是无论再怎么淡化,也始终固执的趴在她的左颊,提醒着她,她终究是与别的女子是不同的。
  “阿姊,我们长得很像呢。”嘉禾像是忽然才发现了这一点,笑着说道。
  “毕竟你我同父同母。”荣靖下意识的接话。
  少年时候,嘉禾的五官还未张开,气质也与荣靖大相径庭,那时没有多少人觉得她们姊妹相似,而这时候嘉禾再细细打量长姊的容颜,却忽然觉得她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人。她看着荣靖,就好像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荣靖没有脸上的这道伤疤就好了。
  不,即便荣靖有这道伤疤也无所谓,无论伤疤是否存在,她都是大夏的荣靖公主,太.祖皇帝的长女周嘉音。
  荣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忽然难过起来了。”她不喜欢旁人哀怜的态度,少年时甚至的偏激到恨不得将所有敢议论她面容的都割舌剜目——虽然并没有真的这样做过,但也的的确确和人动过手,酿成过几桩不大不小的祸事,让她的父亲一度为她烦忧,为了磨平她的性子,还将她专门送去了道观。
  时至今日,荣靖已经学会了放下,这张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她都无所谓了,因为这张脸她失去了什么,她也都不在乎了。
  “我走了。”荣靖拍了拍嘉禾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
  “长姊该做皇帝的。”嘉禾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荣靖错愕的回头。
  “没什么。”嘉禾笑笑。
  早些年她还有逃避的心思,总想着要是长姊做了皇帝就好了,她便不需要活得如此之劳累——说起来这不过是她软弱逃避的想法而已。现在她已经不会这么想了,皇帝是份苦差事,既然落到了她的肩上,那么她自当扛起这份职责。
  可是,荣靖明明也有着不输于她的能力,为何却要在成为她稳固皇位的牺牲品呢?这太不公平。
  “你在宫中,多多注意安全。”走之前荣靖不放心,又叮嘱道。
  “我知道的。”
  “赵游舟呢?”荣靖忍不住问。
  毕竟这是嘉禾重用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如今宫里少了这样一个人,荣靖难免担忧。
  “没有找到。”嘉禾在一瞬间变幻了神情,露出了忧虑的模样,“无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
  “从昆山玉那里审问出什么了吗?”
  “昆山玉还是宁死也不开口。”嘉禾不需要撬开昆山玉的嘴就能这道京中有哪些臣子怀有反叛之意,这是因为另一个苏徽在经历过数百次时空穿越之后早就摸清了她周围的人是什么心思。可是即便是数百次的时光回溯,那个苏徽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空的赵游舟去了哪里。
  也许,是已经遇害了。
  但嘉禾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第231章、(四十二)
  嘉禾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去寻找赵游舟的下落,可惜苦寻无果。
  现在昆山玉还在诏狱里待着,她不打算就这样简单的杀了此人,而昆山玉则似乎是一心求死,无论嘉禾问他什么,他都誓死不愿开口,恨不得嘉禾一怒之下杀了他才好。
  “陛下就那么在意那罪奴之后?既然如此,臣更加不能说出他的下落,让陛下的爱宠陪伴着臣一同下地狱,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是这样说的,脸上笑意盈盈。
  嘉禾虽怒,却无可奈何。只得投入更多的人手去寻觅赵游舟的下落。但眼下京城又是动荡飘摇之际,最后就连赵游舟的亲弟弟赵游翼都不得不站出来,劝嘉禾放弃他的兄长,以她自己的安全为先。
  嘉禾好言安抚了赵游翼,但一转头还是带着一批人亲自去了昆府,想要再去那里再寻找和赵游舟有关的线索。
  她不认为昆山玉在抓到赵游舟后会直截了当的杀了他,毕竟昆山玉又不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寻常男子,不至于意气用事。赵游舟的身份非比寻常,他应当是将其秘密扣押在了某个地方。而她后来发兵包围昆府的时候,昆山玉毫无心理准备的就被他抓获,在当时是来不及杀死赵游舟的。
  所以赵游舟一定还活着,一定还被藏在某个角落里。嘉禾已经不止一次将昆家府邸以及昆氏在别处的产业翻了个底朝天,可惜一无所获。今日再度来到昆府,不过是来碰碰运气而已。
  昆家府邸现在一片冷清,昆山玉进入诏狱,昆家的大半仆役也被牵连,一同带入了牢房审问彻查。如今园中的草木又如过去一般恣意疯长,嘉禾行走在其中,恍惚间以为自己是来到了某座荒废的墓园。
  但昆府其实并非真的就没有人了,这座府邸内还关押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前任内阁首辅昆子熙——也就是为什么嘉禾始终没有封住昆府,又专门调拨了禁军驻守在府外的原因。
  昆子熙八旬高龄,若是将他随随便便逮捕入牢房,只怕他很快就会死在那里。嘉禾并不希望昆子熙死。一来是因为昆山玉造反之事,未必就与昆子熙有关;二来是当年她之所以能够登基,昆子熙助力颇多,如果不是他说服群臣,只怕她的称帝之路会更为曲折;三来是因为这老人的声名实在太盛,是前朝的大儒,是她父亲倚重的肱骨,是夏朝立国二十余年来国家稳固的基石。
  在锦衣卫对昆家进行又一轮搜查的时候,嘉禾不自觉的踱步到了昆子熙的书房。老人如今正在房内闭目养神,看不出家破人亡的悲痛,反倒自在的如同不知世事烦忧。
  八旬老者的听力已经不大好了,嘉禾走入房中的时候他未曾觉察,直到她一步步来到她跟前,影子投在了他的眼皮时,他才满脸惺忪的睁开了眼睛,朝着嘉禾规规矩矩的行了臣下之礼。
  “陛下又来找赵大人了?”他问,动作间带着些许年事已高的迟缓。
  嘉禾并不否认。她盯着这老人的脸,只觉得自己十三岁时见到的昆子熙和她眼下二十二岁时见到的没有任何分别,年长者的从容、沧桑与淡漠,在他的眸中没有半分更改。
  “昆老知道他在哪里吗?”嘉禾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陛下急于找到此人,于您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昆子熙并不回答。
  “他是朕的左膀右臂,曾为朕尽忠,仅凭这点,就足够让朕不轻易放弃他。”
  昆子熙颔首,捻须微笑,“陛下有情有义。”
  “所以昆老——”
  “那么陛下可知,老臣已经帮过陛下一次了。”
  “什么?”嘉禾还不知道昆子熙曾经帮过苏徽的事情。她现在只知苏徽那夜去过昆府,在离开之后,昆山玉指挥着部分叛变了的锦衣卫袭击了他。
  但她也是聪明之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昆家深宅大院,当夜苏徽能够平安走出昆府,应当就是这个老人的功劳。因此她敛低了眉目,道:“朕替苏……替康彦徽谢过昆老。”
  “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我那重孙儿的毒手。”昆子熙苦笑着摇头,“老臣有儿孙辈数十人,唯有山玉最受我赏识。老臣生性不爱热闹,夫人早逝之后便习惯了一人独居。后来发现了山玉这么个治国的好苗子,便起了爱才之心,将他带入了府中,亲自言传身教。只是老臣自负了一世,终究还是因这孩子毁了一生声名。未能及早觉察出他的不妥,是老臣之过。”
  他言辞恳切,嘉禾默然无言许久,最后轻声问道:“昆老当真不知您那孙儿有谋逆之意。”
  “臣不知。”
  “那你当真,是忠于朕的?”
  昆子熙淡淡一哂,“老臣若在此时表忠,陛下想来也是不信的。坦白来说,谁能够让江山社稷大安,老臣便奉谁为主。当年太.祖皇帝天纵英才,虽出身寒微,当老臣依然义无反顾的投身于他。后来太.祖猝然崩逝,皇后手握禁军,逼内阁拟诏让陛下您登基。其实她不必刀剑胁迫,太.祖无子,皇长女失德,不想让山河动荡,臣自然只能选您。臣虽也读过圣贤之书,却也不至于昏头。若女子真如书上所言愚钝、肤浅,古往今来拿来许多巾帼英豪?故而臣对陛下是男是女,从未在意过。周氏皇族寻觅到了流落民间的宗室,那自然是好。可臣不至于愚昧到认为一个大字不识的少年就能够取代陛下您——说实话,但凡愿意拥戴那周福寿的人,其心思与王莽扶持孺子婴没什么区别?只可惜臣那重孙儿……”
  嘉禾闻言微愕,她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的臣子说出过这样的话。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也是如此。昆子熙是当年最早拥立她的人,也是她执政八年以来,甚少在礼法纲常上与她起争执的人。
  不过这样一番话嘉禾也并不全信,现在昆子熙的性命捏在她的手中,难保他不是为了保命,而昧着自己心意胡编出了这样一套谄媚之言。
  “臣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事,便是近些年来陛下为政偏激,隐隐有与满朝士子为敌的趋势。臣为此忧心不已,想听听,陛下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昆子熙收敛了之前的笑意,“若陛下给出的理由能够让臣信服,臣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为陛下平定山河。若陛下只是那等无道昏君,那还请陛下将臣与臣的重孙一块捕入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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