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硬气。”嘉禾忍不住失笑。 “那么……”她提了一个问题,“昆老见过西洋来的《万国图》吗?” 苏徽和另一个自己走在京师的街道。从那条现在和鬼街的贵胄聚居地离开后,他们没有马上找嘉禾,而是游荡在京城。 京中百姓并没有被朝堂的动荡干扰到生活,依然该怎么过日子,便怎么过日子,甚至还将最近死了哪些官的事情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匆忙来到夏朝的苏徽忘了换上这个时代的衣裳,只好打开隐身装置,像是幽灵一般混迹在人群中,一边听他们议论这些天京中的大事,一边和身旁黑袍的自己讨论着该如何进宫去见嘉禾,见到了嘉禾的面之后,又该和她说些什么。 要进紫禁城其实不难,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苏徽在永久的告别故乡之前,带上了一大批方便随身携带的高科技军用设备。他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紫禁城中见到嘉禾,可问题是见到嘉禾之后要做什么。 “问她为什么要大开杀戒?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劝她悬崖勒马做个明君?还是哄骗她和你私奔,别管太多破事了?”一身漆黑长袍的苏徽用一种像是在看笑话的神情盯着另一个自己,“好心提醒你一句,慎重考虑,因为你一旦做出一个错误的选项,很有可能就会害死她。而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帮助你。” “你什么时候会走?”苏徽心烦意乱的问。 “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分钟后,也许我还能陪你带上好几天。”黑袍苏徽面无表情的告诉他:“我这具经过无数次改造的身体可以上是千疮百孔,充满了不确定性。” “我们还是进宫去吧。”苏徽像是终于想通了,长叹了口气,“我没想好要以怎样的心态去见她。但我现在必需去见她。什么事等见到了面再说。” “你比我要果决。”黑袍苏徽轻笑。他抓住了苏徽的肩膀,正打算用空间转移的装置带着他潜入紫禁城中,苏徽却忽然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指着前方某处对他说:“快看,那不是荣靖么?” “京城动乱,她带兵巡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徽却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看她这副样子,倒像是要出远门……可如果荣靖离开了京师,那谁来拱卫皇宫?” 第232章、(四十四) 与荣靖一行人的偶遇在当时的苏徽看来,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就算心里再怎么好奇荣靖要去哪里,他也不至于贸贸然的赶过去拦住对方,询问她的目的和目的地。 去紫禁城里见嘉禾才是苏徽心中的当务之急,因此朝着荣靖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盯了片刻之后,他转头对穿着黑袍的自己说:“走吧,我们到皇宫里去。” 紫禁城占地极广,要找到嘉禾其实也不是容易事。但她身为皇帝,在眼下这样一个并不算太平的时候想来应当是忙碌的,那么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排除掉御花园等游玩之地,苏徽猜她大概是在御书房。 黑袍苏徽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是启动空间转换装置,将苏徽带到了御书房内。让人意外的是这里根本没有嘉禾的身影,只有宫人在沉默的洒扫。 “她不在御书房会去哪?”苏徽看向另一个自己。他们身上都带着二十三世纪军用反侦察设备,连红外线扫描都不怕,更不用说区区人眼。因为清楚周围的宫人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两个苏徽也就毫无顾忌的吵了起来。 “你问我问谁?” “我说你既然从二十三世纪离开的时候带了那么多军事装备,怎么就没想到在她身上装个定位仪呢?” “往人身上装定位仪是犯罪行为。” “诶?在不同的异时空四处飘荡的你居然还会有法律观念?” “闭嘴。”黑袍苏徽忽然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停止眼下这毫无意义的争论,“听。” 大抵是因为皇帝不在御书房的缘故,这里侍奉着的宫人在闲暇之余还敢避开管事偷偷聊天。苏徽凑近窗边站着的那两个宫人,听见他们是在议论“毓秀宫里的某位”。 毓秀宫?据苏徽所知,那里原本应该是没有人住的。长业年间夏太.祖倒是有不少妃嫔,可那些女子在她们的丈夫驾崩之后,就被杜银钗一股脑全赶到了偏远的别宫守寡去了。嘉禾即位之后东西六宫也就一直空着落灰,偌大的皇宫可以称得上是冷清。 念头一转苏徽就马上明白了,宫人们口中“毓秀宫的贵人”,指的不是千娇百媚的娘娘,而是即将与嘉禾成婚的皇夫。 意识到这点后,苏徽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倒是让身旁另一个苏徽不由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苏徽很是不悦的瞪了对方一眼。 “笑你拈酸吃醋的模样有趣。” 苏徽低垂着眼睫,难得的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问:“你就没有过妒忌的时候?” “也许有过吧。”黑袍的苏徽轻描淡写的说道:“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记不得了。” 在无数次的时空回溯之旅中,他不止一次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有些时空中她因利益而成婚,最后与自己的丈夫形同陌路,或是杀了对方,或是被枕边人所杀;也有些时空中她如愿以偿的嫁给了自己的所爱。而在不同的时空中,她爱的人也有不同,也许那人是赵游舟、也许是昆山玉,也有可能是林毓、席翎。有些时空她与爱人生儿育女,最后举家共赴黄泉,甚至在有几条时间线里,她还大摇大摆的开起了后宫,学着那些男性帝王一般广选天下貌美少年,还有好几个世界线里的嘉禾因为长时间的压抑以及对男性的不信任,最后成为了同性恋者,和身旁的女官搞起了磨镜之乐。 对此黑袍苏徽早就看看开了,麻木了,眼下见着另一个自己焦灼不安的模样还觉得有几分好笑,只是笑过之后又不免暗自欷歔。 “我不管了,你带我去毓秀宫看看。”二十二岁,正当年轻气盛的苏徽这样说道。 “你这架势,是要去找李骏决斗?”在来紫禁城之前,他们已经听京城的百姓议论过了未来的皇夫——李世安的儿子李骏。 这是意料之中的人选,也是多多少少让苏徽颇为意气难平的人选。李世安有好几个儿子,但本事都相当平庸。在苏徽所知的那段历史中,后来篡夺了周家天下的人是李世安的外孙,而非他的儿子或孙子,相反李世安的儿孙都不是什么能征善战之辈,在李世安死后不见出头,在新朝建立后一个个的都成了混吃等死的皇亲贵戚,泯然于史册。 “决斗?不至于。”苏徽扶额,因为他意识到了就算李世安的儿子不擅长打仗,他和单挑不过对方。 “那你去做什么?是去找你的陛下哭诉几声,恶心一下情敌,还是想要设法鼓动夏文宗和你一块私奔?又或者你打算故作大度的过去送上你的祝福?” “你闭嘴吧。”苏徽气不打一处来,“你拿我寻了多少次开心了?有意思吗?我……”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显得有气无力,“我过去只是想要看看她,一来看她是否平安,二来向她报个平安,上一次我又突然的消失,她一定很为我担心,三来就是看她未来会不会平安。无论她选李骏做自己的丈夫,但既然那个人和她成为了夫妻,那么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道义上,他们都是一体的。如果李骏是个没什么恶毒心思的人还好,如果他是……” “你就要杀了他?”黑袍的苏徽挑眉一笑,“这我不信,你不像是会杀人的人。说到底你就是个普通学者而已。” 苏徽并不反驳,轻声问:“你身上到底还带着多少军用武器?要不要考虑都借给我?” “我身上带着的东西,都是我和我母亲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塞给我的。那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我送到别的时空中去,担心我在异世界没有自保之力,将当时军部新研制出来的一堆小型武器都交给了我。顺便告诉你一句,我身上其实还有能够炸平一整座北京城的激光.导.弹。” 苏徽听着一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不像靠近身边的人形兵器库。 黑袍的苏徽笑了起来,又是那种唇角弯起眼神冰冷,略带几分神经质的笑容,“劝你别打我的主意,也别想着用暴力破局。我也曾试过为了她直接杀死所有能够威胁到她的人,最后结果……” 结果是怎样,他并没有说,只是那晦暗的神情让苏徽不敢多问。 “我懂,不解决主要矛盾只盯着次要矛盾,就是治标不治本。”他说:“所以我们先别讨论这些了。你带我去毓秀宫吧,听刚才那两个宫女的描述,我猜她应该就在那里。” “你的腿是断了么?”黑袍苏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自己去。” 苏徽被另一个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想想也是,毓秀宫和御书房能有多远,只要继续保持着隐身状态,他完全可以直接走过去。只是黑袍苏徽的喜怒无常多少让他心中有些不快。见对方没有要跟着他一起走的意思,他也懒得理会,自己转身就走了。 目送着另一个自己的身影离开御书房,一身黑袍的苏徽眼中划过倦怠的神色。也许真的是在不同时空流浪太久,他的性格不知不觉的变得古怪。看着眼下这个苏徽,他时常会有厌恶的情绪。 也许,这也是妒忌吧。 他不想跟着这个苏徽去见嘉禾,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已经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他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乾清宫外的花园,不知道该做什么,茫然而又孤独。 他原本是想等一等那个跑去了毓秀宫的苏徽的,可是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仪器却向他发出了警报。 在这个时空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马上离开才行。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掏出了传送装置开始随机定位——去到那个时空他都无所谓,因为反正都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 但就在这时,他无意中抬头一瞥,却是见到了一个在他的认知中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紫禁城的人。 不好,危险 这一瞬间惊骇如同闪电一般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用空间传送的办法去往另一个自己的身边,告诉他要小心。 可是来不及了。时空传送的装置先于他的动作启动,下一秒,他离开了这里。 就如苏徽所预料的那样,嘉禾在毓秀宫。 李骏被她安置在了这里,而这曾经是她父亲妃嫔居住的地方。 她明白自己这一决定颇为不妥,但她就是故意要让李骏居住在这,而不是李世安在京师的秦国公府。 毕竟李骏身份不必寻常,她可不敢让这个男人从她眼皮子底下离开。其次嘛,也是为了故意磨一磨他的性格。若是李骏因为自己眼下暂时在妃嫔居所而感到恼怒、不安以及羞愧,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嘉禾对李骏毫无半点感情,李骏此人也不是那种善谈的性格,与他说话让嘉禾感到十分的费劲,但她还是会不定期的来毓秀宫见一见他,如果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李世安的情况那自然是好,若不能,逗弄一番也是有趣。 她故意让礼部官僚按照册封皇后的仪式来准备婚礼,故意为李世安送上了女人的冠服,她就是存心要看他恼羞成怒却又不得不低头的模样——可以说这是一种戏谑,也可以说是一种折.辱。 董杏枝曾经劝她稍稍收敛,但嘉禾并不愿听。 第233章、(四十五) 嘉禾这一次来毓秀宫找李骏,并不是打算只在言语上戏弄他一番后就放过他。 织造局已经将皇夫的礼服赶制出来了,就仿着二十多年前杜银钗的皇后袆衣改的,明眼人望去一看便知这是一条女裙,只是相较寻常女裙来说要宽大许多,适合让李骏这样身形高大的男子也穿在身上。 当这件礼服被女官呈上,并当着李骏的面展开之时,嘉禾从李骏的脸上看到了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愤怒。她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毛,故意忽视掉李骏的不甘,对他说:“爱卿试试。” 李骏跪在地上勉力维持着恭谨的姿态没动。 “爱卿今日是第一次见这身袆衣吧。朕特意让织造局为卿赶制而成的,就是担心爱卿有什么不满意。爱卿不试试,朕又如何能知道哪里不合身呢?” 李骏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说话,“回禀陛下,臣是男子。” 嘉禾一脸诚挚的模样,“朕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爱卿是个男人。男人,便不能穿上这身袆衣了么?这可不行,爱卿此举可是有违礼制哪。”又说:“朕是皇帝,与皇帝成婚的人自然就是皇后。爱卿尽管放心,皇后该有的东西,你一样也不会少。待到大婚之后,朕会让你从这妃嫔居住的毓秀宫搬出去,坤宁宫已经修缮完毕,到时候不会让爱卿失望。只是也万望爱卿今后也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情来。” 她施施然的起身,在殿内踱步了一圈,指着毓秀宫中跟随李骏一同进京,受李世安之命负责护卫少主的李家军,说:“宫里不许有男子,你们即日起便从皇夫身边离开,走迟了朕便治你们秽乱宫廷之罪。当然,朕知道爱卿是男子,爱卿勿恼,朕不是说你与这些亲军有染,毕竟你看着倒也不似有那龙阳之好的男人。只是宫中还有诸多女官与宫娥,就算你身边的这些人不会擅自离开毓秀宫,也难免也会引来他人猜忌不是么?爱卿的脸色好难看,可是身子不爽?对了,爱卿反复向朕强调你是个男人,生怕朕眼花看岔了,朕倒是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转头对身后的董杏枝吩咐:“将毓秀宫的宫女也全都调走,从今之后,这里只能留阉人伺候。”说完之后还要故作歉疚的向李骏看一眼,意思是自己并不怀疑他的贞洁,只是为了宫规,不得不如此安排。 看着李骏脸上涨红,她又似是恳切的劝道:“听闻爱卿学习宫规的进展十分缓慢。这可不行,爱卿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不学好规矩礼仪,如何统领后宫?朕劝爱卿再将那历代贤后的传记多读几次,最好能够倒背如流,如此方能领会皇后该有的德行。” 说话间她走到了大殿的最西端,墙上悬挂着一柄与后妃寝殿格格不入的宝剑。嘉禾认得这是李世安的剑,确切说来是李世安从前朝皇族手中夺来,后被当做荣耀象征的李氏传家宝剑。 她将剑从墙上取下,握住剑柄后锵然拔剑出鞘,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把长剑的华光,而后轻嗤一声,直接将这把剑掷在了地上,“劝爱卿今后还是少碰这些刀啊剑啊之类的利器,这是皇宫,舞刀弄剑的不成体统。爱卿若是有空闲,倒不如去钻研一下脂粉该如何涂抹,服饰要如何搭配,此外朕再告诉你一句,朕不爱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紧想想办法将你自己的脸变光洁些。” “朕现在口口声声叫你爱卿是不是有些不妥?也是,你现在不是外朝的臣子,而是朕后宫的男人。要不朕改口唤你‘梓童’?” “九龙四凤冠也让工匠制好了。梓童这段时日可得注意休息,养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才好,否则戴上那华丽的凤冠可就不好看了。” “呀,朕怎么自顾自的说了这么多。梓童快快请起,你们这些宫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服侍梓童更衣,让朕看看这身袆衣穿在梓童身上是否合适。” 嘉禾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刺激李骏,将他的怒火越点越旺。她清楚自己是在说什么,也乐得看见李骏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 其实摸着良心来说,嘉禾并不觉得自己对李骏讲的这些话有哪句过分了。她年幼的时候,也曾见自己的父亲,夏朝太.祖皇帝对他的妃嫔说过类似的话语,那些妃子们可无一不是恭敬婉顺的低头连连应声呢。 但李骏不是那些妃嫔。他为了权势而同意与嘉禾的婚事,但在他看来,他身为男子,即便是娶了皇帝,也该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趾高气扬,那些用来约束皇后的礼节完全不配用在他的身上,嘉禾的态度让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一怒之下他豁然站起,一个箭步窜到了嘉禾跟前,捡起了那柄被她抛在地上的长剑。 嘉禾身边的女官们惊叫了起来,卫兵们也在第一时间拔出武器,护卫在了皇帝身侧。 但李骏并没有做出行刺君王的举动,长剑出鞘之后被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边,他大口的喘着气,双目赤红,对嘉禾恨声说道:“还请陛下勿要再折辱臣,臣乃秦国公之子,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儿,士可杀不可辱,陛下若再轻贱于臣,臣宁可一死!” 他的话铿锵有力,如同雷鸣一般回荡在殿内。 嘉禾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所谓的顶天立地好男儿实际上不还是贪生怕死,趋名逐利?他以死威胁嘉禾改变对他的态度,却不舍得威胁嘉禾放弃婚约。再说了嘉禾哪里折辱他了?他既觊觎皇帝配偶的身份,又不肯摆正自己的位子,还总觉得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真是可笑至极。 但嘉禾没有笑出来,她原本准备好的辛辣嘲讽都在片刻之前烟消云散,此时她只怔怔垂眸,盯着自己的左手发呆。 刚才李骏拔剑的架势像是要杀了她,她身边所有的侍从都为此一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嘉禾感觉有人重重的拽了她一下,想要让她避开李骏可能劈斩过来的剑光。 她动了动左手五指,触碰到的却是一片空。刚才被人握住左手的触感好像只是她的幻觉。 是你吗?她在心里悄悄的问。 奈何抬头四顾,什么都瞧不见。 于是她索性放弃了寻找,理了理衣袍,上前一步,对着李骏继续道:“没用的东西,你拔剑吓唬谁呢?朕若是你的父亲,瞧见你这幅模样只会觉得可笑。有胆子你便杀了朕,没胆子你趁早去死,谁稀罕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