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老太傅心中涛浪难以平息……这才是最狠的一击! 前面悉数三条,都要以这一条为根系。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是在瓦解和孤立士绅遗老,废止人头税,大庆皇朝六千万余人,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是帝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百姓欢呼,便是强势的地方士绅权贵豪强,在涛涛民意下,只能败退游走。 “连凤丫,你……”老太傅颤抖着手指,指着那清瘦的女子,他望着女子那张寡素的脸,寻常普通平庸得毫不起眼,人群中一闪而过。 “连凤丫,你……” 不待他说完,那女子轻轻行一礼: “老大人见笑了。” 她平静如水,声音淡若清风。 见笑了……老太傅苦笑,此等见地,这满朝堂之上,多少俊才栋梁,能及得上她? 他望着那女子,眼中露出怀疑……这女子,当真是一个山野村妇? 可见她果真是大字不识,就连和自家阿弟的对话,还需要仰赖身边的谢九刀,作为传递。 她的背景,他也曾经派人去详细调查,自小长在凤淮山下,并无可疑。 正是这时,女子声音清淡传来: “连竹心,阿姐能够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你记住一件事,革制,是要流血的。 你不是你自己一个人,你身后有爹娘,有家人。 凡事,做什么之前,定要考虑思虑周全。 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其他的事情。 竹心,阿姐没读过书,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阿姐就认定了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情,都和做生意一样。 做生意,和谁做,上家是谁,下家是谁,能不能够合谋求存,利益共生, 如果想要取代哪一家成为行业上上手,那对手的弱势在哪里,哪里最弱,你就打哪里。 对手打压你,出自什么目的,他在害怕什么,所以抵制你迫不及待打压你,他在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就是你瓦解他的根基。 你还要记住,艰难的事情,一定要想好了,一鼓作气,你弄不死他,他就会反过来咬你。 这世间啊,有很多事情,它本身很好,但是不被一些人允许,所以就不被推行,甚至被抵制。 所以好的东西,怎么推行出去,这要靠时间和智慧。 越是艰阻的事情,越是不能急。 还有很多事情,不是蛮干就行,你可能需要学会,因势利导,见缝插针。 你现在,就和,嗯……”连凤丫说着,指着窗外的一棵小树:“就和它一样。想要做很艰难很艰难很艰难的事情,你就必须学会一件事,”她望着少年郎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字:“韬光养晦,长成参天大树。” 连凤丫是这般教弟的,简直……惊世骇俗! 闻老太傅瞪大老眼,一脸的不敢置信,她竟然是按照她做生意的那一套理论作法,来定“摊丁入亩”提及的四条提议! 那字字珠玑的四条提议,竟然只是她做生意得来的理论……这世间,果真有人这么通透,一通百通,一透百透? “让老大人见笑了,我教阿弟的这些……实难登大雅之堂。可我只会这些,而我又怕他年轻气盛鲁莽行事……请老大人一笑而过,出这门,就忘记吧。”闻老太傅看着那女子在自己身前一礼,他神色复杂难明。 许久,老太傅点头: “老夫今日,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心里惋惜,如此才智……惜为女儿身! 连凤丫离开了观澜苑。 “当家的,刚才书房中,为何不避讳闻老太傅?”谢九刀紧随其后,问道,他此刻心中其实也并不平静,面前这个女子,他总以为“就到这里了吧”的时候,这女人又会再一次冲破那条他以为的“就到这里了吧”的那条线。 总是……好似水流不尽,汩汩流出,没有停歇之时。 “那个小老头儿不会说出去的。”连凤丫淡淡道:“实则,我今天也是真的急了,急的嘴角都快冒泡了。 我没想到那混账小子胆子这么大,”高压线也敢碰,别人避之不及的他倒好,上赶着来。 “四条提议,我说出三条时,才恍然想起来,屋中还有一个老太傅。既然话都说到那里了,也就没有必要后知后觉地再去对老太傅遮遮掩掩,倒显色我鬼鬼祟祟。 不如干脆点。”话锋一转, “都是这小老儿,从进了书房后,就装作人不在,一声不吭的。 我又在气头上,当真是被那小混账给气到了。 想我拼命地想要富贵安康,他倒好,我挖坑填土,他给我把土又翻了翻,一个殿试倒好,一脚踏进老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帝王的赏识,是那般好得的?” “要是闻太傅对陛下说了今日书房里的事情呢?” “不会。小老头儿要是想说,这几年里的,之前有些事情就不会替我遮掩了。”何况她最后有意无意地提及那四条提议的由来,就和她做生意一样。 就算她真的猜错了,老太傅去老皇帝那边说起今天的事情,她也是不惧的。 总归她只是个女子。一门心思就想发家致富不被人欺负而已。老皇帝清楚得很。 不然老皇帝册封她一个凤淮县主? 人家当皇帝的眼睛毒辣的狠,知道她连凤丫最想要的是什么。不给赏银,给了县主之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皇帝可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正好省下一笔赏银吗。 抠搜……连凤丫扯了一下袖子,心里愤愤暗骂。 再者,竹心被点金科探花,也足以说明老皇帝心中必定有改税制的想法。 “我若猜的没错,竹心的卷宗已经不全。”不全就是卷宗的一部分被销毁了。 女子眸中深思,精光闪烁,谢九刀问她怎么知道, “简单,你看今天老太傅的反应,他可高兴? 高兴得眉飞色舞吧? 陛下显然欣赏竹心,也有心……”她话戛然而止,又道: “既然如此,又有心于……那件事。 如果结果很糟糕,老太傅高兴不起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是要磨刀。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陛下是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去磨一把刀。 刀开封的那一天,必定是见血时。”而连竹心,就是那把刀。 老太傅虽有隐忧,却依旧高兴满怀,说明,陛下是在暗中保护竹心,那份“摊丁入亩”的能够惊动整个朝野甚至大庆朝下的卷宗内容,一定是被隐匿或者销毁掉了。 老皇帝既然要磨刀,就是不准备捧杀,自然,那份会震荡朝野的殿试卷宗,他连竹心的那份卷宗里惊世之语,老皇帝一定不愿意让人看到。 老皇帝要用刀,刀没磨锋利前,就让人折了,这事,老皇帝定然不肯。 至于为什么非竹心不可,很简单,因为,只有竹心敢提出变革税制! 不用他,老皇帝无人可用,更确切的说,是,无人敢用! 连凤丫走出观澜苑,嫣然转头:“大娘子。” 她也随那小院里的人一样,平时唤一声“当家的”“大娘子”足矣。 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走吧。” 嫣然闻言,一笑跟上。 竹林一片,春笋冒尖,风一吹,竹叶抖擞,飒飒作响。 “等一下,我有东西落在观澜苑了。”连凤丫忽停住,道,转身又往观澜苑去。 转角处,一头撞上坚韧的肉壁。 来不及反应,脑袋撞得发疼, 腰间,缠上一只修长健硕的手臂……紧紧的缠住着。 “对不……你……”连凤丫抬起头,脸上神情静置了一般,“松手。” 面前人,前不久刚见过。 头顶,男子身量修长,俊美容颜,含笑静静地垂眸,眸光落在怀中女子脸上,男人没放手,却忽低头朝着怀中女子而去,薄唇在她耳畔细语了一句。 旁人听不见,轻得风一吹,就散在了耳边。 不及连凤丫反应,男人已经收回她腰间的手臂,肆意又洒脱的,仿佛乘风去,朝着竹林那处走去。 广袖翻飞,宽袍浮动。 连凤丫终究反应过来,“别走!说清楚!” 女子拔腿起,绣花鞋在青石路上奔波,一路追去竹林处,男人身形不变,瞧不清楚是否加快了速度,却始终让人觉得,他的速度从没有变化过。 但身后女子越追,却越疲累。 谢九刀准备追去,一道身影倒在他前,他看向身前杵着的陆平:“……”连同一起被拦住的,还有嫣然。 连凤丫追着那男人而去,竹林深处时,那身影终于停下。 她喘大气,气喘吁吁:“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