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大山却如遭雷击。 这实在是,实在是太突兀了。 叫他这会儿开口唤娘,这老实巴交的汉子,愣是死死地抿着嘴巴,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不肯开口。 蓝嬷嬷又蹙了蹙眉: “大老爷,老夫人叫唤您。” 瞧,听着恭敬吧? 大老爷……您。 可真要是有一丝丝的恭敬,怎么敢在主人家说话的时候插嘴呢。 连大山看了蓝嬷嬷一眼,就是抿着嘴不搭理。 他心里是排斥的……好好的小家,他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来什么认亲的洒泪戏码,他还嫌打扰了他一家子的清净呐。 插接到万氏拉扯他的小动作,连大山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唤了一声: “老夫人好。” 沈老夫人愣住了,神色却更加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知道家里现在那个大老爷,不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可沈老夫人还是不由得想起来沈梁来, 一个斯文儒雅,举止有度, 一个粗犷大汉,举止鲁莽。 这样一比,孰优孰劣,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但家里现今的那个,到底就是个假货啊。 真货啊,在这里。 蓝嬷嬷跟在沈老夫人身边一辈子的老人,对于老太太的心思,最能察觉。 便也有些上下打量起那面前的中年男人,自然,这中年男人旁边的村妇,是没眼看的。 连凤丫家小院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小身影,脚下踩着端正的步法,挺着脊梁骨,形色不见匆忙。 他笔直朝着自家厅堂走, 他一出现在厅堂正中门前,立即惹来许多双瞩目。 他却没看任何一个人,连正中央那个显眼得几乎突兀的沈老太太,他都没看一眼, 出现在厅堂口,第一眼就是看着他的大姐姐。 那女子今日着鹅黄软衫,鬓角一如往常的干净清爽。 “啊。” 他阿姐朝他看来,惊喜交加,黑梭梭的眼睛明亮洞彻。 喜意不言而喻,几乎要从那张白净的小脸上溢出来。 老太太眼珠子都亮了:“这就是竹心,金科的小探花郎?” 根本不用多说,欢喜之意,不言而表。 连竹心这才朝着沈老太太看去,却没回应,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他阿姐。 连凤丫勾了勾唇角: “之词胡同那边的,英国公府沈家的老夫人。” 蓝嬷嬷听她这么介绍,顿时微恼……怎这般没规矩? 老太太也稍稍拧了拧眉头,冲她看了看。 连凤丫只当没看见那些个目光,伸手起了帕子,擦了擦连竹心的额角: “都是汗,小心罗管家看到,又要念叨你没完。” 罗管家,太傅闻枯荣府上的大管家,最是把连竹心当亲孙子去疼爱。 连竹心只傻笑,任由他阿姐给他擦头上的汗水,等到汗水擦干净,才向着那位沈家的老太太行了一礼,只是寻常的晚辈礼。 老太太看他却越发满意。 只是目光从连凤丫身上扫过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些不满的。 万氏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她的宝贝闺女,让这冒出来的老太太揉捏嫌弃,凭什么? 可连大山认祖归宗的事情,那是皇帝定下的。 她家敢和沈家叫板,敢和皇帝抗旨吗? “想来有些事情,你们这边是都知道了的。”沈老太太说起今日的来意: “老国公的意思是,大山他认祖归宗。三日后是个吉日,沈家祠堂开,皆是遗老宗族,都要来人。 这里却要和你们交代一些规矩的。 不必多想,只是走了过程,只怕到时候人一紧张出了错,徒惹笑话。” 说的温温吞吞,可是厉害着呢。 连凤丫垂眸,眸底凉光一闪。 这是怕他们小地方来的,没规矩,没见过世面,到时候惹笑话,连带着沈家一起被这京都城里的权贵各家笑话么? 这是来好心教导规矩? 怕是来提前敲打他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吧。 连大山虽然憨实,他说不出哪儿不对,但就是觉得听着这话心中不舒坦。 认祖归宗好像又不是他要求来的。 如今他有儿有女有一对龙凤小孙孙,含饴弄孙,又不必为生活奔波,平日里还能逮着老江头喝酒吃肉,这样舒坦的日子,他才舍不得换。 谁晓得那些大门大户里头,有多少个规矩。 心里无来由浮出一抹躁。 连大山方正的脸,沉了沉。 老太太不说话了,蓝嬷嬷又把三日后的事情交代了一番。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排场那是一个大。 好似他们才是这院子的主人家。 连大山等人一走,连忙大步走到院门口,“哐当”一声,重重把院门摔上去,用了十足的力道。 沈家的人还没出巷子,那“哐当”一声的声响,就在他们脑门后头砸上了。 软娇里,老太太脸色难看了一分。 蓝嬷嬷忙安慰: “那是小地方来的,穷山僻壤不受教化,等到认祖归宗,进了沈家门,老太太再派教习过去,教上一二月的规矩, 自然这些坏习惯就都改了。” 沈老太太揉了揉人眉心,有些疲惫: “没见时,恨不得立即认回亲儿子。 见到了,却又说不上的失望。” 蓝嬷嬷要说什么,沈老太太眼睛猛地一睁,脸上浮现怒意: “都是那对坏心肝的!把我儿子教成这样模样! 他们那个孽种,却在沈家享福受教!” “是,老太太说的是,姓连的坏心肠,烂肚肠!偷龙转凤,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唉……”老太太叹息一声,无限担忧: “只是委屈了我的微莲,好好的国公府嫡长孙女,当了十几来年,如今却要给别人让路。” 连凤丫就这么成了沈老太太嘴里的“别人”。 蓝嬷嬷脸上也露出了心疼之色:“微莲小姐心怀宽广,最是懂事,不会在意这些的, 再说了,老太太难道忘记了,护国寺的前主持九能大师曾给微莲小姐批命,道,此女贵不可言。” 沈老太太听到这话,心下又放宽心了些,脸上扬起久违的笑意: “我的微莲,是要一飞冲天的。” “老太爷说,陛下为安抚镇北军的残兵老将,头疼得很。”蓝嬷嬷说着: “老奴今天刚刚听大管家说,微莲小姐正为这些残兵老将捐款捐物,微莲小姐说,这些人都是血性男儿,为大庆兴为百姓安康,才残了伤了,这些儿郎当受人们敬重。” 老太太弯着嘴角,脸上都溢出骄傲的笑容来: “我沈家的微莲,有男儿心性,老爷子当欢喜不已。” “是,老爷子听说这事,喜不自胜,直言,我沈家的女儿,比星月璀璨。” 老太太又叹气,她的微莲越是出色她就越是心下难平,嫡长,这个名分,在公爵府上,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至于连凤丫那个凤淮县主,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名号,无实, 老太太私以为,是沈家嫡长的身份,成就了凤淮县主之名实。 否则,凤淮县主这个名号,它只能是一个名号。 另一边,从淮安到京都城的路上,连老爷子举家带口来,他们喜笑颜开,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够从穷山僻壤,进到京都,那就是一件大事儿, 连老爷子还不知道,京都城里发生的一切。 更不知道,从京都城出,有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往淮安去了,又已经在他们之前,返回到京都。 连家老宅的人,租了辆老马,一家子就这样,走两步歇一步,歪歪悠悠往京都方向去。 “要去享福了。”连家二房的媳妇子赵氏,笑得合不拢嘴。 她男人却怼她: “又不是你儿子,你这么高兴做甚? 要享福也是三弟一家子,咋也轮不着咱们呀。” 赵氏回嘴就骂: “你这蠢货,没有听过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二房三房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三房的儿子发达了,难道还能够眼睁睁看着咱们二房过得苦哈哈不? 总也能沾沾光不是? 咱大宝小宝不也是和他海清哥亲近的? 他三房连海清光宗耀祖光耀门楣,难不成我大宝小宝不是这宗族里的人?” 连二才嘟囔了一句什么,却不敢真和赵氏争执起来,这老马托着马车走,他俩是坐在车厢外的板车上赶车的, 要是真和赵氏这婆娘吵起来,声音大了,叫车厢里头的三弟夫妻二人听到,那真是没脸了。 “你说啥?” 连二才不想争吵,但赵氏听着连二才嘟囔,喝道。 “我说,这老马够老,走不快啊,再折腾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到京都城咧。” 赵氏一听这话,就撅了嘴抱怨: “我就说嘛,应该走水路,租什么马车呀。这马都瘦成这德行了,老得吃草都吃不动了。” 连家老宅一家子,以着十分慢的速度,往京都城方向去,淮安城,凤淮镇上,当年替连家接生的接生婆,在他们一家子走后没多久,就已经吓瘫在床上,没过两天,蔫儿了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