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感动之余,纳闷道:“小鸭子不是嘎嘎叫的吗?” 这话换来荀宴的一瞥,虽然眼神平淡,但赵熹感觉从中看出了一点嫌弃,“它还未长大,声音要过段时间才变。” “……噢。” 出身士族,赵熹以前当然不会有闲心去看一只小鸭子破壳。 因着静楠得了这个机会,他竟觉得也很是不错。 目睹新生命的出现,总是令人触动的。赵熹含笑想,这就是他总愿意同孩子相处的原因了。 通过他们的眼,他能够看到、领略到许多以他们的年纪很难发现的东西。 这些东西,恰恰很可能是他们最缺少的。 赵熹笑眯眯的,看着小鸭子的鸭掌从软弱无力到能够站立,很快,就朝小孩扑棱了过去,围在她脚下不停打转,“啾啾”声不止,像把她当成了母亲。 只从静楠亮晶晶的双眼,赵熹就看出来了,她极为高兴。 她看着小鸭子围自己打转,而后,慢慢捧起了它。 “这是啾啾。”小孩认真思考了几息,如此道。 第34章蛊惑 啾啾出世后,一跃成为静楠新宠,其地位之高连荀宴都几乎比不上。 小鸭子不同婴孩,它成长得极快,短短两日间就能围着静楠跑得飞快。 一人一鸭形影不离,吃饭睡觉皆在一块儿,以致荀宴睡觉的地方再度缩水。 不过,有了小鸭子后静楠睡相竟改善不少,许是怕压着啾啾,睡梦中也有意识地不再乱动。 托啾啾的福,荀宴睡觉空间不大,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不会再有小孩半夜突然压到脸上睡觉的经历。 赵熹告诉静楠,小鸭子吃的是虫子,她便找了小桶和锹,四处挖虫。 短短几日,大理寺的人眼看着周围露出的土都被翻了遍,默默在心中想:这土怕是肥了不少,可以种庄稼了。 对于小孩在大理寺中四处动土的行为,大部分人是没什么意见的。 反正没有影响公务,平日衙中氛围森严,偶尔放松时看着小孩在那儿努力挖土,也挺有趣。 最有意见的,约莫只有周正清。 他资历非最老,按理说,大理寺中案件主要还应由赵熹定夺,但是…… 周正清黑沉着脸,“赵大人,您是否可以专心公务了?” 旁人玩物丧志,赵熹却是陪小孩玩得忘却一切。 这七八日,公务全都丢给他了! 他成婚不久,正是新婚燕尔之际,却连回府陪夫人的时间都没了。 他声音有些大,让旁边挖土的静楠好奇看来,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凶赵熹。 瞬间,周正清缓了神色,“无事,我们在说话儿呢。” 静楠点点头,继续认真找啾啾的口粮。 赵熹抚须,不慌不忙道:“年轻人嘛,该多历练历练,闵大人临走前嘱咐我,凡事可以多让你试试。” 周正清内心冷笑,正欲甩手,树荫下走来一道身影。 是荀宴。 二人齐齐投去目光,注意到他神色沉沉,不由同时肃容。 “荀兄弟,怎么了?” 明日就要离开,怎么反绷起了脸。 荀宴道:“我要去看毛九田。” 二人恍然,上面曾交待过,毛九田完全交给荀宴处置,无论他想放想杀,都任他去。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由周正清领路,带荀宴往狱中去。 毛九田入大理寺已有月余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过得很是悲惨。 以他犯的诸多大罪,无论怎么上刑都不为过。因此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大理寺就几乎将所有刑罚在他身上轮了个遍。 毛九田本就贪生怕死,早就想招,偏偏总似有“巧合”,每次他要招时就会突然昏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种折磨他的法子。 到如今,毛九田该招的都已经招了个干净。他起初还想半真半假地给消息,涨些身价,但在账册的明目下,每每都会被直接戳穿,随后迎来更残酷的惩罚。 如此毫不留情的对待下,毛九田早就被训得服服帖帖,不敢再有妄念。 他现今在狱中仍活着的执念就是,希望二皇子看在自己孝敬了那么多的份上,能够来捞一捞他。 非他忝颜自吹,论敛财的本事,他相信满朝也找不出几人能超过自己。 金银珠宝,白花花、金灿灿,素来最动人心。 只要二皇子他们还想要银子,就不可能舍得丢弃他。 最重要的是,若要定他死罪,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消息?所以小命肯定无碍。 笃定了这个信念,毛九田愣是吊了口坚强的气。 这日,他依旧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耳朵一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是来找他的!毛九田双眸一亮。 拖着残破的双腿,毛九田步步挪到狱门前,伸长了脖子。 除去二皇子的人,他想象不到还会有谁来了。 步伐愈发近了,毛九田枯槁的脸上,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 转过弯—— 怎么是荀宴这小子!? 毛九田神情僵住,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恐惧和怨恨齐齐涌上心头,下一瞬终于意识到什么,戴着镣铐扑上狱门,“荀宴,是你!你是来杀我吗?不,你肯定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你是来带我走的!” 说着,毛九田愈发肯定,重复了几句,眼中迸射出的光芒充满希冀,又显得疯狂。 周正清面色如常,见怪不怪,大理寺的狱中见多了这等承受能力不够而崩溃的人。毕竟这里面押解的大部分都是官员,而非江洋大盗。 荀宴静看了半晌,视线从毛九田干瘦的脚腕延伸至他血迹斑斑的面颊,那里已经深深凹陷。 全然不见当初一手遮天的夔州知州毛九田。 他在毛九田这儿折了不少银子,不过银子都是圣上出的,想必已经千百倍地讨了回来。 “我单独和他谈一谈。”荀宴平静道。 周正清颔首,一句话也没多问,将门打开,再带上。 片刻,荀宴有了动静,慢慢走至毛九田的三步之处,直接在茅草中坐下,右腿屈起,手随意地搭在上面,定定地看着毛九田。 耳畔无声,鼻间萦绕着腐臭味,这间潮湿的狱房条件极差,配得上毛九田。 时间点滴而过,无言的寂静中,毛九田先支撑不住,松下胸中闷的那口气,大口喘息起来。 当初刚结识时,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荀宴的目光。 太锋锐了,好似开刃的寒锋,时刻泛着冷光,穿透人心。 又好似众人皆醉他独醒,非要做这浊浊尘世间的一股清流。 那时候毛九田想:少年意气而已,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清名,无知且幼稚。也不想想,你凭什么能得世间两头好呢。 所以暗地里,他其实迫不及待看着这样的少年人陷入染缸,染上一身尘世的庸俗气,直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那时候他便可以俯首看他,高高在上地指点,让他知晓世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直到现在,毛九田依然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他之所以败了,只是时运而已,而非他走的路错了。 喘息着,毛九田道:“你在看什么?” “看这一张人皮之下,藏的是什么。” 毛九田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一声,“你以为,我难道是世间少数?” 荀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虽然知道很幼稚,于毛九田而言也很可笑,他仍是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搜刮民脂,残戮百姓,这些年你睡得可还安稳?” 毛九田眉头微扬,斜睨过来,面上泛着不明意味的笑。 这样的他,仿佛又有了当初在云香楼的气势了,“权势、地位、美人都有了,我为何睡得不安稳?荀兄弟,我告诉你,不止我,站在我上面的那些人,比我睡得还香。” 他猛得凑近了,臭味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是他眼底奇异的光。 打量了荀宴两眼,他桀桀笑起来,“你还未尝试过,待你晓得了其中滋味,你就知道,我到底过得如何了。” 盛世之下,贪官滋生是难免的事。在毛九田看来,若没有他,夔州能不能变成南方第一州还是问题,他是贪,可他也有能耐让夔州变富。 毕竟,养肥了才好宰。 可在荀宴眼里,这样的盛世就好似华衣美裳之下,处处爬满了择人而噬的硕鼠和腐臭的蛆。 圣上安逸得太久了,虽有拔除世家之心,却无斗争之志。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两位皇子呢。不识人间疾苦,一心争夺权势罢了。 倘若荀宴生长在京中,他相信自己也会如此。 可惜,他从幼时就随母亲四处飘零,看过太多人间痛楚,亦亲身经历过。 他那时的出世之道和认知,全由母亲教导。 母亲曾道:阿宴,不管你今后如何,碌碌无为或华衣加身,阿娘不求你做出何等大事,但求你始终清明,莫要陷进泥沼之中。 直至现在,荀宴依旧认为母亲是有大智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