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宗敛笑,“荀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圣上在此,也断无使人骨肉分离不得相见的道理。” 话语间,他指节无意识在腿背轻叩,似在思索。 “你并未恢复记忆,仅凭旁人的几句话,便信了此事?”荀宴撩起眼皮,“还是说,你想用身份来威胁我?” “……我当然不会这么蠢。”孙云宗知道,如果那个小姑娘身世有异,那么最明白的应该就是圣上,不然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哄骗天子去认下一个并非自己骨肉的女儿。 声音低了下去,孙云宗道:“我并无恶意,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原来,那日乔敏去长胜坊查孙云宗,正好查到本尊头上,便被孙云宗顺藤摸瓜,反查了个一清二楚。 孙云宗这才知,自己与乔敏竟是老乡,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威逼利诱之下,他买通了乔敏的身边人,震惊得知:自己竟是乔敏失踪多年的大舅子。 他深居后院多年的夫人,是自己的亲妹妹! 说实话,最初得到消息时,孙云宗怀疑这是乔敏连通其心腹给自己做的局,但他按捺不动,硬是等到深夜去偷偷看了乔敏夫人一眼——那个被乔敏灌药又后悔,却无法医治、从此长睡不醒的孙氏。 见到孙氏的刹那,电光石火间,孙云宗脑海中似乎闪过了极多的画面,令他脑中刺痛。 记忆尚未真正回归,但他已确定了,孙氏定是他的妹妹。 从乔敏心腹那儿得知,乔家似乎还查到,他多年前丢失的女儿,疑似为当今圣上三年前认下的九公主。 可相较于孙氏的身份,那位九公主的身份反倒不是那么令孙云宗惊讶,仿佛在几次见面中早有预感。 他将孙氏暗暗带了出来,从柳姨口中得知,她多年来一直牵挂女儿,以致成了执念。 孙云宗此来,一为试探荀宴,欲从中探寻他的态度;二来,也想试试,小姑娘是否能刺激孙氏醒来。 不得不说,仅凭这么点消息就敢求见荀宴提要求,他极为大胆。 孙云宗此人,有时谨小慎微,有时却又随性得过分,仿佛从不把自身性命放在眼中。 显然,他这番直觉论惹怒了荀宴,冷冷道:“那荀某只能说,孙公子直觉有误。九公主身份尊贵,与乔氏、孙氏皆无干系,看在大公主的面子上,我暂不计较,再提这等话,休怪我不客气。” 他从未想过把静楠还给她的生身父母,一个忘恩负义,一个懦弱无能,都不配她相认。 想到那对父母的所作所为,倘若他没有遇到小姑娘,如今她流落何地、是否还在人世,都是未知数。 没有再看孙云宗,荀宴站了起来,高喊道:“送客!” “荀大人。”孙云宗同站了起来,他要冷静得多,显然对这局面早有预料,还想多说什么,但荀宴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交谈,径直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荀大人——”孙云宗三两步跟上,却在门槛处被两个小孩给拦住了脚步。 正是静楠和文泽。 这张脸……孙云宗步伐停顿,看出了小姑娘和孙氏的相似之处。 怪不得,怪不得乔敏那般急切地想要迫害发妻,定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个随时能令他掉脑袋的秘密。 只不知为何,最后又后悔,没有真正杀了孙氏。 静楠仰眸和他对视,还未看上两眼,人已经被荀宴抱了起来。 “怎么来了这儿?”荀宴并不愿让她察觉到什么,一手挡住二人对视,隐忍怒火对仆从道,“还不快送孙公子出府!” “是、是!”仆从被他的脸色所惊,双股竟情不自禁打了个颤,连忙看向孙云宗,“孙公子,请吧。” 深深看他们一眼,孙云宗也不一味强留,最后只道:“此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但每日都会来荀府求见一次,希望荀大人能给在下一个机会。” 但他的恳切之语,只换来荀宴一句冰冷的——“以后此人再来,都拒客不见。” 第67章明珠 嘎吱——树枝被猛地踩断,继而深深陷入石板缝隙间的泥土中,可见其人下脚的力度之大。 荀宴因这声响回神,低眸看向静楠,却见她并未被吓着,反而在仰首看他,双目充满不解与担忧。 明明在被他牵着快走,但一点也没有埋怨,只是一直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速度微缓,荀宴意识到,小姑娘竟有了担忧这样的情绪。 他停住,俯身将她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挽,双目对视之下,他在这双清澈的桃花眼中,看到了自己完完整整的身影。 静楠眼中的他,额头因隐忍而青筋微凸,唇角抿直,整个人似火山将发,凶状毕露。 自从十二岁入京面圣,彻底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荀宴很少会有这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 但……他深吸一口气,方才,他确实差点对孙云宗动手。 纵然孙云宗尚未恢复记忆,或者说即便有了记忆后,他对静楠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也不会有过多亲情。站在孙云宗的角度,他的做法其实很合理。 毕竟如果是他,更在乎的也会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而非仅仅有血缘关系却无感情的外甥女。 “哥哥生气。”静楠说的是一句陈述话语,她踮脚摸摸他低垂的头,虽然不解,依旧在尽量安慰他,“不气,不气。” 她想了想,“哥哥打他。” 这个他,不知是否在指方才的孙云宗。 “……我不气。”荀宴出口,方知声音已然转涩。 抱住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荀宴垂首在她肩头再度深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绪。 这件事,静楠有知情的权利。 等以后她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不如他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圆圆。”身畔便是一处矮坡,他干脆席地而坐,缓声道,“哥哥有件事和你说。” 静楠点头,被他带着坐下,认真地听荀宴讲述自己的身世。 于静楠而言,听自己坎坷的身世,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发生在身边的事她尚且需要旁人明显的情绪外露才能稍稍理解,那么只存在于讲述中的痛苦,她就更无法体会了。 从哥哥的话语中,她其实只听到了一个关键,哥哥不希望她回到爹娘身边。 荀宴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害怕的不是分离,而是静楠没必要经受的痛苦。 当个天真无忧的小公主就好,她不需要去领会那些,她本就一直不能理解的被抛弃、被厌恶的情绪。 纵使她缺了根情感上的弦,但那不是孙云宗等人可以将她当做工具的理由。 不过,此刻他还是问了句,“圆圆想见他们吗?” “不知道。”静楠很诚实地回答他。 这个答案,荀宴隐约早有预料,问她:“为何?” “哥哥不想,静楠就不见。”小姑娘这样说,“静楠跟着哥哥。” 先生所授的诗词中,有很多是关于父母,每次静楠看到,其实都不是很明白。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哥哥,一直以来能让她感受到温柔、爱的也都是荀宴、林琅等人,那些缺席的位置她不曾领略过,唯有点点好奇。 但这点点好奇,并不足以同此时的荀宴比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哥哥。 听罢,荀宴定定看了静楠许久,道:“嗯,跟着我就好。” 孙云宗之事就此告一段落,在荀巧和钟氏回府后,荀宴亦将此事告知了他们,二人的反应与荀宴大同小异。 只是怒火稍减,更多的是担忧。 “如果以后圆圆长大,想要去找亲生父母了……”钟氏的话正是此前荀宴所想。 这会儿,荀宴很镇定道:“不会。” “嗯?” 夫妇二人疑惑,听荀宴淡道:“不会,她答应了我。” *** 七月流火之际,荀宴在京城已待了两月,两月以来身份亦是大变。 一月前,皇帝于朝堂提出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 由于提前同朱家通过气,遭遇的阻力只有陈家等人。 不足一半的阻拦让这道命令只停滞了半月,接下来,满上京皆知,将从京中各部门抽调人员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独立于六部之外,享有所有兵马的统兵权,真正论来,它的前身应为曾经的枢密院上院,隶属天子,仅受天子一人管辖。 最初听到这个提议时,众臣心中都有种“还是来了”的感觉。 当今与世家间权力争扯,此消彼长,其中过程,必定使权力重新划分。 统领兵马的各员大将心思不一,享有调兵权的兵部却牢牢掌握在世家之手,陛下设这大都督府的意义何在,不言而喻。 如此想通之后,那么接下来,圣上未擢用任何世家子弟,而是亲选荀宴为大都督,就不是很奇怪了。 他们早就猜测,荀宴会另有位置,唯一没想到的,大约只有这位置之独特。 并非无人反对,但这反对,皆在圣上和太子一派的坚持下渐渐无声。 众人隐约明白,这位新晋大都督,和刚刚立下的太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随后的事实映证了他们的猜想。 有人亲眼目睹太子与荀大都督于酒楼私会,密谈数个时辰,翌日开始,朝堂就有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尚书令亲自出马,力谏兵部几位主官的几大罪处,并道当贬则贬,当罚则罚。 此举引起百官哗然,要知道这兵部可还有不少朱家、也即太子一脉的人。 他们自然无法理会朱家此时的感受,只觉得立了太子之后他们就疯了,难道不知世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陛下立了太子,他们就认为自己可以独大了? 无论其余官员如何顽强反对,该倒的还是得倒,毕竟在有心人眼中,那些人身上确实满是缺漏。 兵部几位一倒,迅速有人补了上去,令世家欣慰的是,补上去的依旧是世家子弟,只可惜随之被撤职的一些军中人员,如今空职除了陛下任选,权力都在大都督府处。 统兵、调兵,真比较起来,调兵权要远远高于统兵之权,毕竟统兵所管的大都是养兵之事,如新老兵的入伍退役、训兵、武器装备的更替…… 可惜此时无战事,连流民山匪都少有闹事,兵部空有调兵权而少有用武之地。 随之频繁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自然是大都督府。 在大都督府和太子一派的配合下,众人眼见太子势力愈发高涨,渐渐的,已能稳稳压过二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