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皇,儿臣不饿。” 皇帝喔一声,都这般模样了,还要强撑,果然当初就该先给阿宴赐几个美人,不然如今也不至于是这种不中用的模样,才一夜而已,想当初他可是…… 打住思绪,皇帝面上含笑,询问他有何事。 荀宴先向他要了些人手,而后道:“昨夜静楠不慎食毒入腹,彻夜难眠,儿臣昨夜和医女一同守了她一夜,初有好转,但这猎场之中缺少药材,还请父皇允儿臣带她先行回京。” 他故意说得大声,周遭耳目众多,想必很快就会传至各人耳中。 皇帝意味深长投来一眼,不知信没信,只故作惊讶道:“什么?昨夜朕睡得早,竟不知圆圆中毒了,你陪了一夜?” 荀宴:…… “怪不得,朕看阿宴你脸色如此不好,是该好好歇息,朕允了,你和圆圆一同回去吧,猎场之事无需担心,有朕在就行。” 得这一番话,荀宴虽觉得怪怪的,但也只能领命而去。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出帐,撞见他这位太子不是慌张行礼,就是故作惊讶,再对他的形容作评价,“殿下辛苦了,注意休息。” 荀宴:……他昨夜是辛苦,但绝非你们说的那种辛苦。 众口铄金、百辩无言的感受,他再一次深深领会。 幸而大公主外出散心不在此地,否则,她定是头一个过来奚落之人。 荀宴也想叹口气了,边对徐英布置边往回走,顺便道:“昨夜之事,不许在乡君面前乱说。” 第101章父子 月光透过窗墉,照进榻前的时候,静楠从悠长的梦中醒来,先慢吞吞翻了个身,趴在软枕上缓缓睁眼,仍不清醒。 守夜侍婢无声入内,呈上一应洗漱用具,这样的情形,和她睡前极为相似。 静楠看向窗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皇宫,而非草原。光可鉴人的铜盆水面中,映出一双乌黑的眼,她转了下眼,倒影在水中的眼珠也跟着转了圈。 记忆浮上心头,静楠想起了自己如何砸晕林琅,又如何对哥哥又抓又挠又咬,甚至几次嘟哝着要和他打架,闹得他整夜不得休息。 她却睡了整整一日,被带回皇宫。 静楠:……那肯定不是她。 ———— 小睡两个多时辰,荀宴恢复精力,亥时仍在案前提笔书写。 四隅皆置高足灯盏,书房内昭昭如白日,风从罅隙溜进,偶有烛影摇晃,丝毫不影响他凝神专注。 忽然,荀宴耳梢微动,笔下未停,口道:“过来。” 角落探头探脑张望的小姑娘被抓包,倒也不怎么心虚,应声走了过来,于他身旁落座。 很有礼貌地问候了句,“哥哥好。” “刚醒?” “嗯。”静楠方才从侍婢口中听了一些话,便想来问他昨夜之事,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荀宴一直在专心挥笔,道:“旁边有点心。” 静楠不好打搅他,又乖乖坐在身旁吃点心。 余光掠过纸张,“安王”“安王妃”等字眼吸引了静楠注意,动作慢下,不知他们将被如何处置。 静楠一直知道,哥哥对安王,怀有微妙歉意,因此处处容忍。但这次安王试图刺杀、下药,安王妃混淆皇室血脉,二人都在践踏底线。 看着看着,静楠双目微微睁大,很是不解。 这封奏疏将奏呈圣上,上陈安王、安王妃之种种不易,行为情有可原,请圣上对他们从轻处理,教诲为主。 她的疑惑已摆在脸上,无需猜测,荀宴见之只微微一笑,没有解释,搁笔道:“我也还没吃。” 静楠应声,拈起一块酥饼,自然递到荀宴唇边,目光还凝在那折子上。 侧身将酥饼吞入口中,荀宴将折子合上,自然而然起身净手,指尖那点墨汁化成一缕黑,消逝在盆中,他垂眸看了眼,没什么情绪。 “昨夜的事还记得吗?”他问。 静楠瞬间想起来意,缓慢点头,“我昨夜,让哥哥辛苦了。” 白日荀宴就收到过诸多辛苦之言,但这话来自静楠时,还是让他有些想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只那香的效果实在叫人纳闷,荀宴逮住那注香之人,得知这诱欢香才从库房中取出,本就有些异样,许是放了太久,受潮了。 这原因叫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似乎也在表明,连上天都站在他们这儿。 “昨夜……”荀宴忽然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住,“算了,无事。” 那些流言蜚语之事,不让她知道也好。 “哥哥是想说,昨夜我们在帐中待了一夜,被许多人知道的事吗?”静楠语速慢吞吞的,却很直接。 荀宴一怔,点头。 想让一则流言消散并不容易,至少非强制所能为,他准备让静楠去找大公主一起外出游玩,等过段时日,应该就差不多了。 静楠仍是慢吞吞的,竟很认真地在问:“此事不解决,会影响哥哥清誉吧?” ———— 皇帝领春狩大队回京时,比荀宴晚了三日。 甫一入宫,他就被德妃请了过去,德妃自缚后宫多年,久未见人,皇帝不知作何感想,也踏进了数年未见的朝欢宫。 这一待,便过去大半日,出朝欢宫时,皇帝浑身萦绕着沉重之感,几度叹息。 徐英忙上前扶他,若有所思,在皇帝暂歇时传来自己的小徒弟,耳语几句,便看着他直奔东宫而去。 傍晚,皇帝在御书房中,接见了太子。 “父皇,猎场之事,儿臣已经查清。”荀宴先将写满密密麻麻呈述的纸张递去,皇帝一目十行,神色间毫无意外,问他,“你想如何处置?” 荀宴默不作声又递上奏折,里面的内容,让皇帝越看越惊讶,“只是关禁闭一段时日,说教一番?你行事何时如此妇人之仁?” “安王为长兄,虽不慎误入歧途,但终究未酿大错。况,我于兄长本就……若能因此让兄长抛却前仇执念,也值得。” 皇帝微有触动,阿宴归京后雷厉风行,行事果决,赏罚分明,从不怀私利私怨。因此有人赞他公正严明,亦有人攻讦他缺少人情味。 没想到,今日在安王这儿,他竟愿如此简单地放过对方。 德妃寻他,正是为安王一事。皇帝很久没见到德妃了,这个曾经荣宠多年的女人,容颜虽不复以往娇艳,可难得在他面前楚楚可怜示弱,让皇帝想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对他们母子来说,确实不厚道。 他此来,本是想劝阿宴的,没想到阿宴竟比他本来的想法还要仁慈许多。 皇帝试探性问:“他们如此胡闹,你当真一点不气?” “儿臣并非幼童,以己度人,也能理解皇兄。” 皇帝颔首,注意到儿子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手臂如何了?” 说罢伸出手去,荀宴有一息拧眉,很快恢复自如,“小伤而已,那些人只是想闹出动乱。” 皇帝不信,阿宴向来能忍,如果是小伤怎会有反应。 他不顾荀宴话语阻拦,直接解开包扎布条,一层层解下,深深的血色随之出现在眼前。 整条手臂并非简单擦伤,而是深深的砍痕,从肘间蜿蜒至大臂,几乎深可见骨,看这架势,是想把这条手臂给砍下来。 如果他不问,竟不知阿宴伤势如此之重! 皇帝怒气腾然升起,德妃说的什么来着,安王心中并无怨念,只是嫉妒阿宴,想要让他吃些苦头,可看看现在,分明是因自己废了一条腿,便也想废阿宴一臂! “还有什么伤?”皇帝已不信荀宴所言,各处都要亲眼一见。荀宴无法,只得让他检视过双臂双腿和腰腹,几乎都有或深或浅的伤口。 皇帝想,那夜阿宴便是拖着这样的伤势帮圆圆解毒,怪不得清晨时那般憔悴。这计策果然歹毒,他们明知阿宴对小姑娘情有独钟,若静楠中毒,他定不会假以他人。 这哪是嫉妒而闹着玩,明明是想要阿宴的命! 荀宴迅速遮住伤口,面色如常道:“我体质如此,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父皇不必担忧。受伤最重的还是林琅,那孩子帮我挡了不少刀。” 皇帝脸色更沉,“是朕之过。” “与父皇无关。”荀宴道,“当初父皇行事虽有过激之处,但快刀斩乱麻,削弱世家,总揽大权,于国于民都益处颇多。儿臣既享其好,没道理不能承受这小小磨难,更无资格苛责父皇。” 皇帝欣慰不已。 他如今的心病,也只剩儿子因五年前的事与自己生隙,他自觉理亏,一年多来从不敢多说,如今荀宴主动提及,并展现理解之态,让皇帝几乎老泪纵横。 不得不说,荀宴字字说到了他心坎中。皇帝此前虽有后悔,可也只是后悔自己没有多和阿宴沟通,以致他无法理解自己,对于这成果,皇帝是满意甚至自豪的。 一步上前握住荀宴双肩,皇帝道:“阿宴,你……” 话到一半,竟红了眼眶,“父皇很欣慰!有你这话,死而无憾矣!” 他道:“然你虽有圣人之仁,朕却不能留如此祸害在你身边,你身为储君,便是未来的天子,君威不可犯,安王此举,不可容!” 说罢,皇帝直接提笔一挥而就,将安王封地改为扁州,令其十日之内举家就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荀宴从旁静观,不再置喙,他没有将安王妃混淆皇家血脉之事道出,既然皇帝不知,既然安王不准备告发安王妃,那就让他们夫妇二人共此余生罢。 安王结果已定,至于圣旨出来后,德妃如何不可置信,安王又是如何癫狂,荀宴一点也不关心。 写罢,皇帝注视圣旨足足有十几息,目中有些许不忍,最终还是别开眼,“对了,你与圆圆之事……那道圣旨,如今可是需要了?” 他添了句,“那夜之事……既已发生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不负责。” 荀宴想起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认真的神情和话语,目露迟疑。 她是愿意的,可是…… “你不愿?” 摇头。 皇帝顿时目露惊讶,“难道是圆圆不同意?” 仍摇头。 “……男儿行事,怎么婆婆妈妈犹犹豫豫,娶就是娶,不娶就是不娶,你们二人这局面,难道你还真当那孩子能另嫁他人不成?” 皇帝多有恨铁不成钢之势。 但荀宴踟蹰的不是这,而是——“我与她的年纪,差得好像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