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位置比较偏远,入学报道那天,高凡和小铮一起送李晓言去学校,经过初中班主任的沟通请求,李晓言可以每隔两天回去一次,所以还是要把住校的家当都搬过来放学校。 李晓言交完费后,就去宿舍铺床,高凡抱着小铮坐在旁边看她,一中的住宿条件还凑合,比想象中的特别差要强点,光是每个宿舍有独立卫生间这一点,就让李晓言大大松了口气,虽然那个床吱吱呀呀叫个不停,让人十分疑心它的安全性能。 宿舍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来齐了,有很多是从周围乡镇过来的,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她们看见小铮都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小铮一脸迷茫的看着这些大姐姐,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直到脸蛋被摸得想造反宣告独立了,他才扭过头把脸埋进高凡的肩窝里。 高凡身上有股油盐酱醋混杂而成的特殊味道,小铮深吸一口气发现这味儿刺激性太强,又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李晓言铺完被子,小铮立马跑过去讨嫌,勾着李晓言的手指摇了摇,眼角微弯望着李晓言。 “弟弟,咱不带这么歧视人的。”高凡的心被小铮撒了一把盐,快脱水干瘪了,捂住胸口拧着眉。 “走,吃饭。”李晓言没搭理高凡的西子捧心,想到自己要住校了,也容忍了许铮的起腻,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三人在附近的一个小吃店吃了三碗酸辣粉,这是小铮第一次吃酸辣粉,他脑门全是汗,嘴里哧溜哧溜的没停下过,李晓言看着他的吃相,把自己碗里的粉夹了一小半到小铮碗里,揉了揉他的脑袋。 高凡心满意足的吃完粉,看小铮把肚子都吃圆了,嘴边一圈红油,顿时就乐了,李晓言付完钱后三人便往回走,从这里走回棚户区得要一个多小时,不过高凡和小铮吃的很饱,所以没有选择坐公交。 “晓言,你住校的话小铮会不会不习惯?”高凡没话找话的问道,“毕竟你俩天天晚上都挤一块儿睡。” “不习惯也得习惯,不然我还要抱着他睡一辈子不成!”李晓言没好气的回道。 “瞧你那样,”高凡瞥了她两眼,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丫心里想什么,哥还不知道?” 不仅仅是小铮不习惯,李晓言恐怕更不习惯,而且这家伙心思重,没准儿在宿舍里还会烦躁的担心着家里,眼下也是憋着这些恐慌,强迫自己接受改变。 “对了,叔最近怎么样,你妈有消息了吗?”李晓言急忙转开话题。 “没有,我爸也不想管了,最近在相亲,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有后妈了。”高凡神色淡淡的回道。 何止李晓言在强迫自己接受转变,高凡也是。任谁都想人生的美满亘古不变,但事实上一条河总得往前流,两岸的风景总得在变,要么沉浸在对往日的思恋和折磨中,要么坦然接受两岸的新风景,李晓言和高凡瞬间就沉默了,默默无声的走着。 小铮终于从那碗酸辣粉的幸福感中走了出来,感受到两人的低气压,他轻轻的对李晓言说:“姐,你以后回来还要抽背吗?” 哦,对了,李晓言只交代了她要住校的事,没交代小铮的课业问题,她在折磨小铮这件事上已经升了级,从强制读课本升级到了强制背课文,小铮原本不太利索的身体机器都快给李晓言折磨的自动重组了。 “许铮同学,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一句多废的话,”李晓言皱着眉觑他,被夏天烈日烤黄的脸颊好像更加凶悍可怖,“我每隔两天回去一次,你要是背不下来,我……” “就把你龟儿子娃娃剁成渣渣喂狗吃……嘻嘻。”许铮笑了笑,高凡顿时就乐了,使劲拍了拍小铮的肩膀:“接得好弟弟,以后就这么接,看你姐还敢怎么横。” 李晓言刷了层黄釉的脸看不出表情,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削到了小铮的后脑勺上:“好得很啊,好得很……” 刚把话说利索就已经这样了,以后还不成精! 但是她不能打击孩子学习语言的积极性,所以除了“好得很”就漏不出更多的字,两条眉毛横陈在脸上俯看小铮,把高凡憋的肚子疼。 三人又走了十来分钟,路过一个挺气派的建筑,大楼外人山人海的,各种大小面包车进进出出。 李晓言看了一眼,是采血站。 “这么多人卖血啊?”李晓言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第一次看到采血站,挺惊讶的。 “嗯,”高凡在饭店里听过四方消息,知道这个采血站,“那当然,听说卖一次血差不多能有六七十,好多乡下的村民都是一个村一个村组团来卖的,家里留男的干重活,女的卖血,好多人家修房子供儿女读书结婚,都靠它成全。” “哦,”李晓言对采血站没概念,不过这种活路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可能是从小贱惯了,周围的也是各种被视为低贱蝇虫的那类人,所以她心里没有太多尊卑贵贱,“那改明儿我也去卖,反正离得近,比卖钢筋好多了。” “……”高凡以为她说的是真的,赶紧扯住她的衣袖,“丫头,你可千万别。” “怎么?我卖身都行,别说卖血了。”李晓言笑了笑。 高凡:“……” 这孙子想卖身想了多少年了。 “那你给我留着,等哥哥赚了钱就包养你这个小……不对,现在是小黑炭了,”高凡冷笑一下,又指了指血站,“但那里你可千万别去,有个血头经常来我们店吃饭,说最近其他地方的血站出事了,好像是什么传染病,通过里面的针头传播的,叫什么艾滋病,还有什么丙肝,一得病就没得治,他都担心这里的血站开不长了,每天愁的。” “哦。”李晓言淡淡的点点头,没再说话,用命换钱的除了毒贩□□打手外,没想到还有这帮老实巴交的村民,她握着小铮的手紧了紧,继续往前走。 夜晚,高凡再次在李晓言家掌勺,山东大娘领着两个外孙过来打秋风,李晓言妈这段时间和李晓言各忙各的,也没太说话,正好借着这次聚餐重新建交,各自心照不宣的变得柔和了许多。 吃到一半的时候,却听到警车响了,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走出去看情况,棚户区里谈不上隔音效果,没过几分钟,几乎家家户户都凑过来看热闹。 出事的是老全。 李晓言妈看见警察围在老全家门口,心里咯噔一跳。 老全住在棚户区的断墙边上,位置比较偏,周围的人家户离他有一段距离,而且门也不朝他家开,所以直到老全的尸体腐烂开始散发臭味时,才被人发现不对劲,那人赶紧告诉了房东,房东一开门就吓软了腿,急忙报了警。 老全的尸体瘦的厉害,好像一个骨架上挂了一层皮,尸体腐烂情况严重,警察在他的尸体旁边发现了一瓶百草枯,屋里堆满了吃过的泡面盒子,苍蝇成群结队在上面狂欢,警察一走近,就“轰”的一声四下炸开,这场面活生生把一个刚入职的小辅警恶心的翻江倒海,推开人群就跑到臭水沟边吐了起来。 老全是单身汉,爹妈也不知道在哪个山坳里,不知道是活是死,委实联系不到什么家人,警察把他的尸体收走了,这件事也没个后续,就这么草草了结了。 他为什么而死,是自杀的还是被人谋杀的,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瘦,以前潇洒度日的人怎么突然间就草草结束了乏善可言的人生……没人去问,自然就没人知道答案,他和上个月因为吸毒而死的□□,上上个月烧炭自杀的搬运工一样,就这么轻易的被人遗忘在风中,好像这场人生从来没有过一样。 不过,这件事却在李晓言妈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去采血站了,也没见过老全,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全的身体会变化那么大。这两个月间她一直盗汗严重,吃不下什么东西,在老全尸体被运走的第二天,她就到常买米的那家店称了一下重量,一看数字就吓的手脚发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瘦了五斤。 李晓言妈神魂不在位晃荡了一天,只捡了两个瓶子,她回到家后僵硬的坐在板凳上,直到许铮放学回家,才把她从梦魇一般的状态中唤醒。 “阿姨,你怎么了?”小铮摸了摸李晓言妈的手心,有点烫,“你在发烧?” “没,没有。”李晓言妈赶紧抽回手,“你做作业,我给你做饭。” 李晓言妈努力支使着自己木雕泥塑般的躯体,走到灶台边,机械地开始洗米煮饭流程,小铮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对别的人不敏感,但对身边这些人的敏锐度却在日益增大,李晓言之前每天忙着捡钢筋,可能都没注意到她妈的变化,但小铮却隐隐觉得,阿姨好像瘦了。 方才握她手腕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阿姨的手腕比以前硌人,腕骨比以往突出许多。 夜晚,小铮留了个心眼,他没有立即睡着,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李晓言妈的门边听墙角,屋里传来极轻的哀叹和呜咽声,偶尔声音大些,也被屋里人强制性阻断,声音瞬间弱了下来,小铮在外面听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声音消了,才钻回被窝。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会敲门进去问问情况,可是小铮却没法在当下进行思维和行为的顺畅连接,他知道阿姨瘦了,知道阿姨哭了,知道哭了和痛苦有关,但这三者间的关系,他连不起来,只能期待他姐快回来,他好告诉她。 一想到他姐,小铮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明明天气还热,但这个床却凉飕飕的,两个人睡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挤着,如今少了一个人,却没有觉得多舒适,反而更加辗转难眠。 李晓言在学校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上铺那位女孩睡不踏实,左翻右翻好多次,整个床都吱吱呀呀的响,弄得李晓言特想一棍子给她敲晕了,她最后被整的有点神经衰弱,就干脆起床去窗台边站着。 窗户外面就是大路,偶尔有货车经过,李晓言朝棚户区方向望去,黑压压的天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变得苍茫厚重,她惯常紧绷的神经也在此刻无着无落的松了下来,只是离开家一天,却好像和家隔了万里河山,她特别想眼前出现一面魔镜,让她看看她妈在干嘛,小铮在干嘛,还有山东大娘那一家子在干嘛。 以前觉得平淡无奇的人,在此刻都变得温柔可亲,好像被月亮镀了一层光。 老全的死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住在棚户区里的人大多无依无靠,活过一天算一天,有很多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这一场,他们就像这个人类发展中的残次品,被扫帚扫到一处,要么挣扎着出来,要么就溺死在里面。 李晓言和小铮一样,过早见过死亡后,早已没有热血中二的少年情怀,有的只有关于生存和死亡的真实考量。 她眼下最希望的,就是能在高一学完高一高二的内容,然后申请跳级,只有快点读大学,在时间和行动上获得自由,她才有和命运公平博弈的机会。 但是她没想到,命运不会轻易让她上赌桌——命运选中了它想亲吻的孩子,也选中了它想踩踏取乐的孩子,李晓言很不幸的属于后者。更不幸的是,她还拥有一颗想要造反的心,这一切都被上面那位看得一清二楚,或许是想看看这个人类还要怎样蹦跶,就在她完全想不到的地方给她下了设了更难过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