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军训完,就立马飞奔回家,她开门进去就感觉屋里有股压抑腐败感,在她心上不轻不重按了一下。 “妈,我回来了,”李晓言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去轻轻敲了下门,想开门进去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你怎么了,感冒了?” “……咳咳……”房间里传来一连串咳嗽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李晓言妈有些沙哑的嗓音,“嗯,感冒,不碍事,你吃饭没有,自己先弄点吃的。” 李晓言又拍了拍门:“吃药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买药?” “不用,吃过药了,让我睡会儿,晚饭再叫我。”李晓言妈支撑着提高了声量。 “好。”李晓言应了一声,便去洗米做饭了,连带把家里大扫除一遍,她看着家里那些肉眼可见的灰尘,有些讶异。 小铮虽然会扫地了,但还没有学会打扫地面以上的外表层,李晓言妈是个挺爱干净的人,以前总是见不得这些灰尘,就连角落里都要擦得锃亮整洁,如果小铮没有打扫到这些地方,照理说她妈一定会打扫,但是看这些灰尘的密集度,估计积攒了好几天了。 等到她把卫生打扫完,门外就传来“咔哒”一声响,小铮拧开锁走进来,他一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拿个拖把立在屋中,顿时就呆住了,站在门边没动静,连钥匙都忘了抽出来。 “不认识了?”李晓言指了指自己,“才半个月而已,你这个小白眼狼,养条狗都比你会认主人。” “姐!”小铮一把扑了上去,力量大的让李晓言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没直接仰着栽过去。 他把头埋在李晓言的胸前好半天,等李晓言抓着他的头发往后扒拉时才肯松开,一双明若晨星的眼兀地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殷红。 “哭……”李晓言看见那双眼,把后面的“锤子哭”咬在了牙缝里,使劲咽下,她不喜欢太腻歪的人类生物,但她也半个月没见过这孩子了,虽然是个捡来的弟弟,但这么久的朝夕相处,她和这孩子之间的连接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一些,说是亲姐弟那种感情也谈不上,更像是风雨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孤魂野鬼吧。 “好了,洗手吃饭,晚上我还要给你抽背。”李晓言捏了捏他的下巴,又褥了一把他的头发,头发有点长了,都能扎小角了,确实该剪了。 小铮把书包放下,飞快洗好手,李晓言去敲她妈的屋门,可是屋子里没回应,李晓言敲了两声就没敲了,她估计她妈睡着了,不敢打扰。 姐弟俩默默守在一起吃饭。 小铮虽然在进行吃饭的系列动作,但眼神却没从李晓言的脸上挪开过,都快给李晓言看发毛了,小铮不像普通小孩那样懂得察言观色和适量伪装,他的关注点在哪儿,就会一直盯着哪儿,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盯什么。 李晓言拧着眉看他:“怎么,我脸上长痔了?你要数数多少颗?” 小铮听不懂什么“痔”,他放下碗筷,跑去房间,往书包了搜索了一下,就拿出一张画纸跑了出来,恭恭敬敬递到李晓言面前。 “姐,礼物。”小铮笑了一下,眼角微弯,原本不算小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一道月牙,甜出了一种“人畜无害”感。 李晓言叼着筷子接过画,那张冷冰冰的酷脸在看见画面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转变。 李晓言瞪大眼睛,脸部肌肉的微微转动,就将她原本的冷酷一扫而尽,仿佛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震惊的模样好像自己来到了一个另一个奇妙世界。 画面上的人是个从脸颊到胳膊都微微发黄,可是腹部却白白的少女,她正撩起袖子擦头上的汗水,衣角和胳膊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小块额头和一点眼睛的尾角,另一只手支在长锤上,汗珠颗粒毕现,浸湿了她身上那件黑白不明的衣裳,衣裳的袖子处破了三个洞,被撩起来搽汗的时候阳光正好透过那些洞射过来,交汇在看画人的视角里。 李晓言的嘴半张半闭,哆嗦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从五感消失的入定状态中走出来。 “……这画,不是,你什么时候会用颜色了?”李晓言看着这张比照相机还“写实”的画,蓦然反应过来她整个暑假都累的像条狗,完全没搭理小铮在做什么,这小崽子每天见她回来,就赶紧做好饭,洗衣服,然后出去练几招拳脚,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但是白天呢? 白天他在做什么,李晓言完全没理会。 “姐,家豪哥哥暑假,就教我用颜色了,其实,他也不太会,我自己琢磨的,”小铮在换牙,说话漏风,句子一说长听起来就有点喜感,“我,没跟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 李晓言心里一跳,这小家伙居然还会使心计了。 不过这画画得确实好,也许在专业人士看来会有另一番点评,但在李晓言这个完全没有审美品味的人眼里,这画已经是她十几年生命里见过的最高水准了。 “小铮,你以后想干嘛,是不是想当画家?”李晓言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端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 小铮摇摇头,很严肃的说:“不要。” “嗯?那你想做什么,有理想吗,学校老师不是最爱教人树立理想吗?你的理想呢?”这话一说出口,连李晓言自己都觉得牙酸,她一方面觉得学校里那些不实际,没啥用,另一面却还是要用学校那套教育小铮,可见一个人在某种规则中长大,无论她喜不喜欢,认不认可,她也只能是规则中的一员,除非她某一天有能量踏出规则,找到更广阔更坚实的真相。 小铮这次没有不灵光,在李晓言问完这番话后,他就不过脑的脱口而出:“挣大钱,买车买房,还要养你。” “……”李阎王仿佛意识到什么,眼角一跳,“是高凡教你的?” “嗯!凡哥说你要卖身养我,我不要你卖身养我,我要挣大钱,才能保护你。”小铮的眼神越来越沉,好像月色散尽后的深幽寒潭,让人微微发颤。 李晓言此刻简直想把高凡削成生肉片,但眼下不能发作,只能小心翼翼的套小铮的话:“你知道卖身,咳,是什么?凡哥跟你说过?” 按他的经验,高凡应该是嘴漏随口说的,小铮一定会问“卖身”是什么,按照高凡的德行,他也许会顺口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了才知道掩住自己的嘴巴。 果然,小铮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妈以前做的就是……。” 李晓言浑身一激灵,后背泛起了白毛汗。 对于普通人来说,血腥的记忆最好不要一次次想起,免得沉沦其中走不出来。 但是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呢?李晓言不确定,所以她一直以来都从不谈论许铮的母亲和爷爷,免得让小铮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小孩子忘性大,能忘干净最好忘干净,不要被带血的毒蛇咬住,一次次拖回那个潮湿阴冷的穴洞。 “小铮……”李晓言开了头,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其实她也很想问,血案发生那天,你看见了什么,你对此有什么想法,你为什么不哭不闹,你害怕吗,你想念你母亲吗…… 可是…… 李晓言伸出一只手环到小铮的腰上,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过去,俯下身在他脑门上轻轻亲了一口:“跟我说说,你那天害怕吗?” 小铮以前的记忆其实是断片的,连不起来,除非再次看见同样的场景,否则他很难从脑袋里拉出那天的回忆。 但是这么长时间的训练,他原本不太灵光的身体机器已经被修复了很多,那些片段被努力拉扯时,竟然能一点点露出它原本的颜色,再加上共情能力的提升,一些原本没有那么大震动的事情竟然开始慢慢发散出它迟到的威力。 在高凡说漏嘴的当天晚上,小铮就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不停出现曾经发生过的场面,他妈是怎么被一刀刀捅断气的,他那个爷爷是怎样一副扭曲的凶相,还有那蔓延四处的血流,他自己坐在边上呆呆看着…… 恐惧和愧疚,这两个原本和他毫无关系的情感像龙卷风一样掀翻了他的堡垒,把他吓得无处躲藏,只能死死咬着棉被,在噩梦中陷入一场崩溃。 “姐,我不后悔,”小铮似乎没听懂李晓言的问话,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你在外面,我就在外面。” 李晓言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姐,以后我赚钱养你。”小铮似乎忘了方才的谈话内容,微微一笑,又把对话拐回了最初。 李晓言倒抽一口气,更加糊涂了,但她情商再低也能感觉到,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崽子真的变了。她想起刘家豪曾经说过的话,这些孩子就像是外星球来的,不懂地球的规矩和语言,如今看来,就像是这小崽子已经有了连接这个世界的途径,开始掌握这个世界的规矩,甚至开始努力去获取这里面的规矩了。 “吃饭,我给你记住了,以后你不养我我就……”她还真没想出就这么着来,在她的思维里面,一直想的是自己要怎样赚钱养别人,如今有人说要挣钱养她,这位长久以来甘为人梯的晓言姐一时半会儿还真适应不了从农奴到地主的思维转换。 好在小铮也不需要她的答案,立马颠颠儿的坐回座位,开始扒碗里的饭,李晓言把手里的画拿回房间,放在她搁冬衣的箱子里,确认不会被压皱以后,才默不作声的走出来接着吃自己的饭。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李晓言教完小铮几个新招式,两人才前脚贴后脚走回家,李晓言看见留下的饭菜少了一些,知道她妈已经起床吃过了,又去敲了敲房门。 李晓言妈像木雕一样在床沿边呆坐着,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怎么向女儿开口。 她怕医院贵,所以一直没去医院检查,她去过采血站一次,那里已经被关了,门口卖面的人说好像是发现一个村的人都感染了什么病,不仅仅是这里,全国的采血站都在关停,他自己租了一整年的铺子,盘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熬下去。 李晓言妈当时就吓软了腿,回来后在途中休息了四次,才勉强撑着走回了家,身体的感觉在惊恐中被无限放大,原本她认为的小毛病也好像瞬间爆发了威力,立马将她折腾到卧床不起。 告诉李晓言,李晓言一定会拖着她去医院,小病固然好,要是大病呢?她第一反应都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这件事,而是得花多少钱。 这家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耗尽了全力,不能再被看不见底的医药费拖垮。 可是不告诉李晓言,她又害怕自己会像老全那样一天天被病魔吞噬,直到不得不像他那样走出最后一步。 问亲戚借钱是不现实的,救急不救穷,救穷不救长期不见底的病,何况亲戚又有几个容易的。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告诉李晓言,自己悄悄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治不好的绝症,那就只能接受这场命运。 李晓言妈打开门,瞪着李晓言:“敲什么敲,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不是,妈,”李晓言看见她脸色苍白,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好像精气神都被吸走了一样,“你去医院看过吗,什么问题?” “就是普通感冒,”李晓言妈捻好头发,努力挤出一丝笑,“你回来正好,赶紧给那个倒霉孩子把毛给剃了,他那头发再长长一点,人家都要把他当姑娘了。” “你去医院看过,医生开的药呢?”李晓言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她印象里,她妈一直都是精神百倍,可以舌战整条街的孙二娘,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妈这么颓唐的状态。 “哎呀,就是普通感冒,过两天就好了,我去诊所买药了,去医院那不是劫贫济富,检查一大堆最后还不是开点感冒药,老娘又不傻。”李晓言妈边说边去烧开水,从杂物盒里拿出一把剪子,小铮的头发一般都是李晓言剪的,不让她碰。 李晓言听了这话,没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慢悠悠给小铮洗头,又给他把长毛削短一些,小铮像个小狗一样享受着他姐给他做造型,李晓言妈在旁边看着,眉眼微弯。 她膈应小铮是真的,但她打心眼里疼小铮也是真的,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一直在她心里纠缠着,就看什么时候适合释放其中一种。 在眼下这个环境里,温和的情感显然占了上风。 “比你小时候还好看,你小时候其实挺丑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长变了,你弟弟比你乖多了,以后肯定是个大帅哥。”李晓言妈倚靠在门边点评着,无论何时也改不了她颜值党的本质。 “说不定现在好看,长大就变丑了呢。”李晓言边剪毛边说道。 “呸,就你还分得出美丑?”李晓言妈说到这里都想笑,“我一直以为你连美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傻愣子一个,你看他的骨架子就知道,以后一定长不歪,那些长歪了的本身骨架子就不过关,只是靠小孩的稚气撑着,才勉强算好看。” “哟,您不去相面简直屈才了。”李晓言听乐了,她自己确实对美丑没有什么太大感觉,理解不了颜值党的狂热。 “不过光看脸也不行,你看我就是因为脸选了你爸,结果呢……”李晓言妈两手一摊,“过成今天这样,那些选个丑的有本事的女人,到现在都比我过得好。” 李晓言手里的剪子停顿了一下,她苦笑着回道:“后悔吗?” 李晓言妈冷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后悔,长得太丑我恐怕每天对着他连饭都吃不下去,虽然穷了一辈子,但没亏着我这双眼睛啊,不仅是你爸,还有你,如今还有你弟弟,算起来我足足看了好看的脸几十年,赚了。” 李晓言轻轻笑了下,继续捻着头发剪,她的剪发技术在这两年间有了很大进步,虽然比不上理发店员工,但给小铮剪平整了还是轻而易举的。 “好了,人模狗样的,明天再抽背,滚去睡觉。”李晓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许铮立刻去挤牙膏刷牙洗脸,飞快钻进了被窝,率先当起了今日的暖床奴。